跟李世民摊牌的那天晚上,气温骤降,分明是初夏的节气,晋阳城竟然下了一场大雪。
宇文剑雪正在屋子里翻书,隐隐听见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小孩子兴奋的喊叫声。她打开门,一阵冷风吹了进来,叫她浑身哆嗦了一下。
走出门外一瞧,登时惊呆了,只见夜空中飘下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摇摇荡荡。
抬头看,天空中云层密布,云层与云层之间有着一道殊长的夹缝,月亮便在夹缝之中游走。
月光把云层边缘镶上一片银白。银白的往外是乌黑的密云,中间夹着的则是月亮行走的夜空。
狭长的夜空里,靠近月亮的地方呈现一片银黄,再往远,颜色渐渐变深,越远越深蓝。整个情景看起来便像是一艘银轮月船,游行在天河之上。
月光从天河之上撒下来,华芒映雪,如玉如银。
又烘着晋阳城里火红的夜灯,把天地之间染成近处是火烧的颜色,远处是一片雪玉银白,再往远便是夜幕灰红,美轮美奂,恍如幻景。
宇文剑雪因阿耶是在雪天被砍了头,故而每逢下雪天便会想起阿耶离开时的情景,心里更添几分悲凄。照理来讲,她有这样的经历和背景,到了雪天便应该窝在家里不出门,最好把门窗紧闭,连个雪花片子都看不着才好。
可宇文剑雪偏偏又是个顶执拗的性子,她心想,越是下雪天,她越是应该出去。不仅要踏雪,还要多踏个几里路,让大雪尽情落在她的身上,落得越厚越好。若没这分踏雪思仇的勇气,还不如早些把恩恩怨怨都放下,跟阿娘她们过个寻常人的日子算了。
可奇了。今夜雪月,却令她觉得有些别样的动人,又有些格外的亲切。她把手伸出去,雪花落在手上,却不觉得半点冰凉,也叫她完全无法与阿耶离开时的那个大雪天联系到一起。
宇文剑雪张望了一小会儿,便回到屋子里面,添了一件厚衣,领上雪白的披风,出了院门,款款入了雪夜之中。
走了百余丈地,果然再没有瞧见李世民,心中不禁松了一口气。回头看自家院落,心想自己既然和李世民做了了断,却还占着他赠来的院子,岂不是太没脸没皮了。明日便把院子退了罢。
宇文剑雪踏着层层银白,边想事情边往外郊行去。
因为远离了城里的灯火,这一带倒是更加的白净,月色也更加纯粹。
到了一处池塘边,宇文剑雪看见一个熟悉又孤独的人影笔直立着,望着片片雪花落入池中。
宇文剑雪很快认出那人是舞马,下意识想走过去打招呼。
走了两三步,忽然楞了一下,心想自己不是最不喜在雪天碰见熟人么,干嘛还要凑上去。
心里这般想着,人却还是走上近前,“你怎么在这里。”
舞马转过身,脸上的惊诧一闪而过,半晌回道:
“我也忘了。”
说着,举目四望,“哦,下雪了。”
“嗯,六月下雪,”宇文剑雪道:“奇怪极了。”
舞马抬头往上看,“应该是高空有冷空气,气流把带着雪花的积雨云引到了地上。”
“积……雨云?”宇文剑雪茫然看着他。
“跟我散散步?”
“哦。”宇文剑雪张嘴就答应下来,回过神才想起自己今天刚和某人说过,下雪天自己只想一个人静一会儿,走一会儿……好罢,走就走,李家二郎应该不会半夜出来踏雪的。退一步讲,就算遇见了又能怎么样。
两个人便一起走,走了很长时间,舞马也没有说一句话。
宇文剑雪忍不住问:“咱们两个要往哪儿走啊。”
“一定要有个目的地么。”
“总不能走到突厥大营去。”
“就这么走吧,到哪儿算哪儿。”
宇文剑雪便真的跟着舞马,一通漫无目的地乱走,再一次陷入良久的沉默之中。
“你不打算跟我聊点啥?”宇文剑雪道。
“你看,这雪色多美。就这样走一走也挺好的。”
“光走路不说话,好比光喝酒不就菜,早晚得趴下。”
“这个比方挺有意思的。”
说完,又没话了。
“李家二郎今天跟我提亲了。”鬼使神差的,宇文剑雪嘴里就冒出了这么一句。说完她就后悔了,有的没的提这事儿干嘛。紧接着又想到,她和舞马是朋友,朋友之间不就是无话不谈的。
想到这里,略有些忐忑地看着舞马,想瞧瞧他是什么反应。
舞马听了这句话,终于从恍惚的状态里回过了神,看着她,“你答应了?”
“嗯。”
“你是怎么想的。”舞马停下脚步。他的眼睛里射出一道精光,直罩宇文剑雪。
不知怎么的,宇文剑雪的心突突突跳动起来,摁也摁不住。
“当然要答应啊……二郎多好的人才。我师娘说,过了这个村,往后就没这个店了。”
“你不是发过誓么,家仇不报,何以为婚。”
“可以先下聘礼。李家二郎成了我的未婚夫,便更有道理帮我报仇。等我们杀了杨广,再成婚也不迟。”
“我也可以帮你报仇。”
“你可以帮啊,以朋友的身份。”
舞马默了一瞬,“李家二郎已经有正妻了。”
“以我家的处境,能攀上唐公这门亲事便算烧高香了。”
舞马看了她半晌,又兀自往前走了,地上的积雪越来越厚,他踩下了深深的脚印。
“李家二郎是挺好的,你嫁给他也挺好。”
宇文剑雪听了这一句,胸口却是莫名地一紧,好像有人拿身子缠在她胸口上使劲儿勒了一下。
“怎么个好法。”
“我会看相,李家二郎前程远大,有帝王之相,你有福享了。”
原来是开玩笑。宇文剑雪松了一口气,笑道:“哟,把你能的,那你看看我,我有没有帝后之相。”
“没有。”舞马头也不回地说道。
宇文剑雪忽然觉得很有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追到舞马身侧,“你给我看看相嘛……”“真要看?”“那是自然。”“嗯……你样貌很好,但是有点克夫相……未来夫君一定要命硬,很硬很硬。”
“……
……舞郎君……其实我也会看相的,我给你瞧瞧罢。”“哦,瞧罢。”“我算准你今日定要暴毙于此了。”
宇文剑雪恼羞成怒,一把抽出佩剑,朝着舞马削了过去。舞马侧身避过,连忙往远处跑。宇文剑雪便追了上去,在他背后舞着一通乱砍。
舞马没想真的溜,宇文剑雪也非是真的砍,两个人就这么打打闹闹,嬉嬉笑笑,不知行到了哪里。舞马把末世里的不快记忆丢掉了,宇文剑雪把李世民提亲的烦闷甩开了。这场雪,同时给两个孤独的人,带来了久违的轻松和欢乐。
而宇文剑雪,也在一剑一剑的舞动中,在你追我赶的打闹中,忽然明白自己并不是真的讨厌下雪天遇见熟人。
不知追闹了多久,忽听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一人一马由远及近驰了过来。及到近处,才认清马上之人,正是李世民。
李世民策马而来,冲着二人拱了拱手,“二位……”
“出来散散步。”舞马道。
“我去南城公事,”李世民笑道:“那就不打搅了。”
说罢,再次拱手,一骑孤骑披着清冷的月光,朝着舞马曾经狼狈出逃的南城门径直奔去了。
宇文剑雪看着他坚定离去的背影,再次想起那只冰冷的手,竟然连带着叫她一哆嗦,只觉得浑身发冷,泛起鸡皮疙瘩。忽而,她又想起夜袭突厥大营那日,舞马救她的时候,也曾握着她的手。那双手多暖和啊。
“我猜你肯定没答应。”舞马忽然说道。
一夜再无话。
……
雪夜过后,舞马好像又恢复精神和气力,重新投入到了图鉴的研究之中。但很快,他遇到了新的问题悬在他头顶的刀子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这把刀子就是田德平的诅咒,它发作起来,就好像有一双大手紧紧扼住舞马的喉咙,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一定是青霞那里出了什么状况。舞马猜测。
夜袭突厥之后,青霞便再也没有出现过。源于两人之间的诅咒关联,舞马能够隐隐感察到,夜袭后的第二天,青霞就离开了突厥大营,往北而去,越来越远,直至无法感察。后来,晋阳军抓了一些突厥俘虏,舞马从一个突厥士官口中得到消息,青霞回到了草原上。
舞马原先的想法是,只要青霞离开了自己,那么之后她的一切就与自己无关了,是生是死,全是她自己的命。可眼下看起来,似乎没有这么简单。
因是这几天诅咒的频繁发作,舞马再次回想起郡丞府密室里,田德平关于诅咒的原话
“倘吾之所爱不得死而复生,抑或因此人而亡,吾祈汝折其身,断其骨,由其饱受世间疾痛之苦……永世饱受炼魂之苦!”
舞马忽然发现,田德平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因此人而亡。这句话没他想的那么简单。
便拿青霞北上草原这件事来讲。她为什么会去草原,因为舞马设计将她从晋阳城逼了出去,如此便和舞马扯上了干系。往后,青霞若是在草原上遇上了危险,也是源于舞马将其迫到了草原。青霞若是死在了草原上,便合中了田德平的因此人而亡,诅咒就会应验。
田德平这厮真是……下了一道诅咒,便等于要让舞马给青霞保镖了。最关键的是,青霞要是想杀舞马,舞马一点脾气都没有。
舞马思量一番,琢磨自己在晋阳城里干瞪眼也不是办法,一定要想办法彻底把这麻烦解决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