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莽哭着,不明白为何往日的情景会在两界山上重现,但眼前一幕幕幻境却不由得他,兀自演绎着——
正是清晨时分,他组织猎虎队在庄头集合。
阿娘一大早就起床,精心做好早饭,丰丰盛盛的,给他带上。阿娘分明知道,他是鬼,吃不了饭的。阿娘做的饭,全给他丢到了山谷里。这饭,以后再也吃不上了。
……
阴天。
刘莽带着一个小孩儿往庄子外面走。
“莽子哥,你要带我吃啥好吃的。”
“你马上就知道了。”
一出庄子,大王扑上去,一口把小孩儿吞掉,只剩一个脑袋。
远处,庄子里一处墙角,阿娘昏倒在地上。
……
刘莽很长时间没有带活人出庄了。
介山之中,大王把他绑在树上,用虎尾鞭笞。
山林荡荡,刘莽的嚎叫尖锐惨厉。
他身上全是漆黑色的鞭印,腐烂的伤口流出黑色脓血。
阿娘躲在远处树干后面,抽泣,抹泪。
大王余光瞧了过去。阿娘藏了起来。
在更远的地方,似乎还有一个人影望着阿娘,阿娘全然不知。刘莽使劲儿瞧去,也看不清那人的模样。
晚上,回了庄子,阿娘躺在床上,红着眼睛,辗转难眠,直到天亮。
一大早,阿娘背着竹筐出去,也不知去了哪里。
刘莽忽然想到:有两次,庄子里面有人失踪,后来发现是被老虎吃了。刘莽没有出手,谁也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会不会是阿娘……不会的,刘莽下意识想到。绝不会。关于这件事,问大王便清楚了。但刘莽不敢问。
幻境继续上演——
……
数不清有多少次,阿娘望着村子里的姑娘愣神儿。她最爱看的就是阿雪和刘燕芝,看着看着,眼睛就红了。
……
阿娘偷偷溜到刘有胜家门口,扒着门缝看。
院子里,刘有胜阿娘边晒太阳,边给阿雪缝被子,和阿雪嬉嬉笑笑说话。
一会儿,刘燕芝哼着歌,远远来了。
阿娘匆匆离去。
……
庄道上,刘有胜阿娘小跑着,来到刘莽家里,满面红光,喘着气,
“莽阿娘,阿雪和有胜要成亲了。办事的时候,你一定要来啊。”
“啊,好事啊……一定去,一定去。”
刘有胜阿娘离去。
阿娘来到自家库房,把她和阿耶准备好的彩礼一个一个翻了出来,擦干净,又放回去。
刘莽忽然想起来,自打那次从介山里回来,阿娘再也没有催过婚。
……
这一日,阿娘又在家中翻彩礼,手里面拿着给儿媳妇儿准备的新衣裳,给娃娃准备的肚兜,忽然画面一黑,阿娘的脑袋掉到地上,身子不见了。
过了很久,外面传来哄吵的人语声,似乎是隔壁刘有胜家正在张罗婚事……又过了不知多久,听见了刘燕芝的声音:
“有胜哥,你们家门外……门外死人了……”
地板上,阿娘的脸,还在微笑着。
……
幻境至此,戛然而止。
刘莽哭的昏天黑地,眼泪却半点流不出来。伥鬼是没有眼泪的。
他吐了些黑血,爬起身,
“大王,您心疼您的娘,我也想孝顺我阿娘。您分明答应过小的,留下阿娘性命,为何又要翻悔?”
恶虎道:“你娘不是我吃的。”
刘莽身子一震,
“不,我明明看见了……我阿娘脖子上的齿……”
“我不管你看见了什么,你娘不是我吃的。我懒得和你废话。”
刘莽怔怔瞧着身前黑虎。做了几年伥鬼,他了解大王的秉性,虽然暴戾好杀,但极重信义,从没有出尔反尔。
刘莽满脑子都是疑惑。
如果不是大王,那么究竟是谁杀了阿娘呢。
刘莽回想幻境中最后一个场景,虽然凶手并未出现在画面里,但时间肯定是刘有胜结婚那日……那日,离他家很近,又有高强的本领,能够干脆利落割掉阿娘脑袋的人,只有两个:一是刘有胜,二是阿雪。
凶徒砍掉阿娘的脑袋之后,又故意在伤口上割出老虎的齿印,伪造了阿娘被大王咬死的场面,目的一定是让自己背叛大王。那么,凶徒一定晓得自己的伥鬼身份。如此一来,答案已经非常明显,凶徒就是刘有胜。
是了,方才,有一个人影曾经出现在大王鞭笞自己的幻境中,想来也是刘有胜。他早就晓得自己成了伥鬼,却一直按兵不动,多半是因为揭破自己也无用,反而要打草惊蛇。直到他也发现了断石碑之密,才果断出手了。
这里面有一件事很奇怪。刘莽之所以会绑着刘燕芝去介山里,是因为昨晚有人托梦与自己,要他带着刘有胜阿娘和刘燕芝过去的。只不过,因是刘有胜忽然回来了,时间紧迫,他才只拐走了燕芝。
可刘有胜又是怎么算到,自己会在半路拦截,继而事先就带上了阿娘的头颅和那面鉴伥镜,来对付自己呢。
不管了。总归是刘有胜杀了阿娘。恶贼啊恶贼,我若是不杀你,这万恶的伥鬼当着还有什么意思。
……
“你的事结了,跟我走罢。”恶虎道。
“没结,小的要为阿娘报仇……是刘有胜杀了我阿娘,恳请大王相助——”
“走罢。”
刘莽话没说完,恶虎把他叼了起来。
一人一虎顺着山道,接着往上走。
行了百余丈,忽见不远处,一个身着袈裟的和尚骑马而行,身旁有个赤条条猴子背着行李。
又见一只猛虎自山上咆哮剪尾而来,吓得和尚勒马直往后退。
恶虎眼瞧着猛虎,顿时觉得亲切。待它来得再近一些,便认出来了。
“娘啊,这是我的娘。”
连忙向着那猛虎扑去,一扑却是给扑空了。原来,和刘莽阿娘一样,这也是一道幻影。
便听那猴子说道:“师父莫怕他,他是送衣服与我的。”放下行李,耳朵里拔出一根针儿,迎着风,幌一幌,便成了碗来粗细一条铁棒。
猴子拿棒在手,笑道:“这宝贝,五百余年不曾用着他,今日拿出来挣件衣服儿穿穿。”说着,拽开步,迎着猛虎,道声“业畜,哪里去。”
便瞧那猛虎蹲着身子,伏在一片尘埃里,一动也不敢动。却被猴子照头一棒,打的脑浆崩裂,牙齿散落一地。
恶虎见此情形直是目呲欲裂,朝着那猴子连扑几下,通通白扑。
和尚吓得滚落马下,失声道:“天呐,天呐,刘太保前日打的斑斓虎,还与他斗了半日;今日孙悟空不用争持,便把这虎一棒打得稀烂。造孽啊……造孽。”
猴子把死虎拖到和尚面前,说道:“师父稍等,看我脱下他的衣服来,穿了走路。”
“他哪里有什么衣服?”
“师父莫管我,我自有处置。”
便瞧见猴子把拔下一根毫毛,吹了口气,“变”,毫毛就变成了一把牛耳尖刀。
猴子从虎腹上挑开皮,两手一扯,竟就扯下一整张虎皮来,剁去了爪子,割下脑袋,切成个四四方方一块虎皮。
恶虎见此情形,连声怒吼,吼着吼着,声音里面便多了一些哀嚎,在空旷山路上回荡。
猴子提起虎皮,称了称,说道:“阔了些儿,一张可作两张。”
拿过刀来,把虎皮又裁成两张。收起一张,把另一张围在腰间,又从路旁揪了一条葛藤,紧紧束住,遮住了下体,与和尚说道:“师父,咱们先走吧,到了哪户人家,借些针线,再缝不迟。”
说完,把铁棒捻一捻,又缩成一根针儿,收在耳里,背着行李,请师父上马。
一人一猴一马,说着笑着,消失在幻境之中。
恶虎瞧罢,心潮起伏半晌,暗道:“几年前,我做了一场梦。梦里面,有人告诉我,杀死我娘的人,就在刘家庄,名叫刘伯钦。又与我说了我娘死时的惨状,便与方才幻境中的差不离。只不过,在这幻境之中,动手的分明就是这个叫做孙悟空的猴子,而不是刘伯钦。
如此说来,我围着刘家庄这么多年,竟是报错了仇,杀错了人。”
想到这些,心中难免有些悔意。怪自己没有多加考证,便来复仇吃人,吃不着仇人,却是吃了一堆仇人的子孙。到头来,还吃错了。真是个糊涂蛋。
转而又想:“有什么好后悔的。老虎吃人,天经地义。我原先不就是吃人长大的,不过是后来修炼有道,怕沾太多因果,才渐渐少吃了些,就当把欠下的人肉都补上了……做便是做了,我绝不后悔。”
正想着,幻境又是一变,只见深深山林之中,卧着一只幼虎,看模样年岁极小,四肢尚不能直立,已经饿成皮包骨,瞧着离死不远。
远处行来一人,手执钢叉,腰悬弓箭,头上戴着一顶花斑豹皮帽,身上穿羊绒织锦衣,腰间束一条狮蛮带,络腮胡须,吊睛眼,看着颇为凶煞。
其人身上散着一股热气暖风,恶虎察之,只觉得甚为熟悉,便想起不久前,正是因为这样的暖风从刘家庄飘飘而出,自己失了畏惧,才敢潜入庄子里面吃人的。
而他之所以不在人多之处现身,也正是因为那刘家庄的人聚的多了,数目过五,身上便聚出这般热气暖风来,叫他不敢靠近。
那人见这幼虎,下意识弯弓搭箭,便要将那幼虎射死。
眼看箭矢要出,却听那人说道:“罢了,罢了,今听长老教诲,叫我少作杀孽,免得我亡父地下不安。”
说着,又把弓箭收回,“不过,我要与你讲清楚了,我今日放你一条命,可不是要你日后去吃人的。你且记下我的名字,我叫刘伯钦,从前是专杀老虎吃的,从今往后受长老教诲改过了。你这小虎崽子,以后吃野兽可以,吃人不可以,若是叫我知道,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他说话雷声震天,直叫那幼虎颤颤发抖。
末了,便瞧见幼虎连连点头,自然是答应了。
刘伯钦笑道:“做人要一言九鼎,作虎也要讲诚信,你今日应了我,以后可要说话算话,绝不反悔。”
说完,又从背兜里拿出一块儿生肉,扔在幼虎眼前。
幼虎颤巍向前,抓着生肉,嚼了起来。生肉进了肚里,化作一股暖流,终究救活了它的命。
值此,幻境在变,那幼虎渐渐长大,眼瞧着便是好大一只,与这恶虎竟然长得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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