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州鄱阳,棋院内,一间棋室里,许多青少年正在对弈。
外面大雨瓢泼,室内却相对安静许多,除了此起彼伏的落子声,就只有不绝于耳的“咔嚓”声。
那是按下计时器按键发出的声音,咔嚓咔嚓,听在耳中,急在心里。
棋室一隅,留着总角发髻的萧原。与同样留着总角的一名少年对弈,他经过思考,落子,按下旁边的计时器按键。
计时器为对弈双方共用,有两个表盘,萧原按下自己一端的按键后,自己一端表盘指针的走动停止。
对手一端的表盘,指针开始走动。
萧原正要借着对方思考的时间松一口气,未曾料对方立刻拿起一粒棋子,落子,然后按下计时器按键。
距离他按下按键,不过十余秒。
好快!!!
萧原心中惊叹,刚想稍微放松的心,瞬间又提起来。
他思考着棋局,根据对方的落子,判断对方的意图,以及自己的应对。
不一会,落子。
按下计时器按键。
结果对方很快落子,又按下计时器按键,前后相隔,也就十余秒。
萧原的心愈发紧绷,额头上渗出汗珠,心中有些惊慌:莫非,我的棋路,被他看破了?
不然落子这么快,想都不想的,仿佛我要在哪里落子,都被他猜出来了!
年少未经历练的他,心中焦虑体现在脸上,被坐在一旁的裁判看在眼里。
比起一脸紧张、衣着有贵气的萧原,其对手虽然一身布衣、蓬头垢面,看上去却很淡定,下棋速度很快,气势咄咄逼人。
是个下快棋的好手。
如今的围棋有了不少改变,譬如分为快棋、慢棋,快棋是限时的,没那么多时间给棋手慢慢斟酌,所以很考验个人反应。
快棋赛里,下棋快的人,给予对手的心里压迫是很强的。
裁判举目望去,棋室里对弈的数十人,过半都是布衣,许多人身上衣服多显旧,还打着补丁。
仅就衣着来看,贫富分明。
但是,棋院的升段赛,可不区分棋手的身份和家世,唯一看的就是下棋本事。
赢了(成绩从高到低排名,成绩上榜就是赢了),升段。
输了,下一次升段赛再来。
“叮”。
一声轻响传来,裁判低头一看,发现是萧原的“预留时间”用完了,计时器发出“提醒”。
那么接下来,进入读秒阶段:布衣少年落子后,萧原只有一分钟时间思考、落子,如果超时,算输。
也就是说,萧原之前思考时间过长,把自己的“预留时间”用完,接下来,每一子,落子前就只有五十余秒时间思考。
下棋下到这份上,萧原可以说是穷途末路,除非有急智,或者棋感很好,否则必输无疑。
“五十、四十九...”裁判低声读秒,声音只让面前这两位听见,尽可能不影响周围正在对弈的棋手。
“十五、十四...”
“五、四...”
读秒即将结束时,萧原落子,手有些抖。
不到十秒,对手落子,裁判又开始对萧原读秒。
此时的萧原已经是满头大汗,巨大的压迫感,对于一个少年来说真的难以负担,若是之前,他早就方寸大乱了。
但是,父亲每日陪着他下棋,专门下快棋,锻炼他的应对能力,所以,萧原虽然心急如焚,但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对方是个布衣,和他年纪相仿,想来家境不怎么样。
平日里肯定不像他那样,有充裕的时间练棋、看棋谱,或到棋院观棋。
所以,要么真的是个天才,要么...
虽然旁边在读秒,时间越来越少,但萧原想起父亲的话,瞥了对方一眼,观察对方的神情。
这一瞥,四目相对。
那布衣少年没想到走投无路的对手,竟然有心情抬头看他,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看向别处,避免和萧原对视。
这下,让萧原欣喜若狂:原来你也慌啊!你之前定是虚张声势,想用快棋乱我心智,而不是胸有成竹!
意外所得,让萧原颇为激动,他尽量排除杂念,捋清思路。
即便已经想好该如何下,但依旧在读秒即将结束之际才落子。
而对方,依旧落子很快,看样子是不打算给他喘息(思考)的机会。
持续几个回合,萧原都是在读秒即将结束时落子,仿佛一个即将坠崖,却用手紧紧攀着悬崖边缘的人,为了活命,拼尽全力撑着。
他这么难“死”,布衣少年明显沉不住气了,终于,萧原等来了转机:
对手图快(不想给他时间思考)落子,下了一步臭棋。
棋子落下,少年也意识到不对劲了,但落子之后就不能动,还有裁判在旁边看着呢。
反击开始,萧原依旧在读秒即将结束时落子,而布衣少年思考的时间长了很多,以数分钟计,不复之前以秒计的落子速度。
棋盘之上,战局逆转,布衣少年阵脚大乱,萧原从容反击。
对方的思考时间,就是他的思考时间,越长,对他越有利。
既然他没有被“乱棍打死”,那么输的就只会是对方。
棋院另一边,一观棋室内人满为患,服色各异的客人,看着正面墙上那大型“演示”棋盘,看着工作人员用长杆叉着棋子,在棋盘上“落子”。
这棋盘为铁制,硕大的黑白棋子内有磁石,所以“落子”后,棋子不会掉下来。
而“演示棋盘”上的棋局,是工作人员根据隔壁棋室内进行的棋局,进行“模拟”。
因为棋室里,是两位“九段棋士”进行对弈,“战况激烈”,所以让观棋的客人们跟着紧张起来。
观棋不语真君子,虽然他们并不是在对弈现场直接旁观,但依旧没人说话,也没有人议论。
所有人都沉浸在“黑白两军”的激战之中,眼见着黑方渐渐落于下风,但依旧有翻盘的可能,他们琢磨着各种应对方式,忘乎所以。
萧勤亦是其一。
他手里还拿着茶杯,茶已经凉了,但两眼盯着大棋盘,注意力完全被棋局吸引。
方才,萧勤觉得口渴,抬手拿面前案上的茶杯,但拿到茶杯的一瞬间,白方落子,击中黑方的要害,看样子像是一击致命,把萧勤的魂都勾了去。
哪里还顾得喝茶。
他在想黑方得如何应对,思来想去,连儿子萧原的升段赛都忘得一干二净。
无数人屏气息声,等着黑方落子,不知过了多久,工作人员拿起长杆,叉起一枚黑棋,向大棋盘举起、靠近。
观棋者们的目光,全都集中在这黑棋上。
“啪”的一声,黑棋吸附在棋盘上,观棋者们先是一愣,随后有人脱口而出:“妙,妙啊!”随后也有人看出来了,忍不住发出赞叹。
“请保持安静!”工作人员轻声提醒,现场即将爆发的喝彩声,被生生按下来。
萧勤也看出了这一步的精妙之处,因为不好喝彩,紧握双拳,却发现手上拿着茶杯。
于是将凉了的茶一饮而尽,将茶杯放好,然后握拳,轻轻挥舞了一下。
爽!这盘棋看得真爽!!!
看看左右,都是喜上眉梢的看客,大热天的这么多人挤在观棋室,人人闷得一身汗,却看了一场精彩的棋局,真是没白来一趟。
九段棋士之间的交锋,果然精彩纷呈!
萧勤正要继续观棋,却得僮仆入内禀报,说郎君已经结束比赛了。
这下萧勤才想起来,今日他来棋院,是陪着儿子来打升段赛,而不是如往日那样,来棋院找业余棋手切磋,看专业棋士对弈。
现在,两位九段棋士的对弈已经到了关键时刻,他想留下来看。
但是,儿子更重要。
萧勤有些不舍的离开座位,往外走去,不忘交代僮仆:“这场棋的棋谱,你记得来棋院领。”
“郎主不是棋院的会员了么?每个月的棋谱,棋院都会送来的...”
“那是以防万一,万一他们漏了今天这盘棋...”
萧勤走出观棋室,发现外面雨已经停了,两位便衣“特勤”,就在不远处。
他作为前朝宗室,和其他宗室都被软禁在鄱阳,不过在有人“陪同”的前提下,是可以在鄱阳城内走动的。
而一脸兴奋的萧原,站在不远处的廊下,满是期盼的看着这边。
萧勤这一看,就明白了:儿子肯定赢了比赛,才这么高兴。
若如此,儿子就成功升段,由专业二段,升为专业三段。
胜过他这个围棋水准业余五段的父亲。
果不其然,萧原给父亲带来了好消息,他经过艰苦的“战斗”,反败为胜,战胜了攻势犀利无比的“快棋手”。
时值中午,父子俩转到棋院旁边的食肆,这里,已经坐满了一对对用餐的父子。
今日饶州棋院举行专业围棋的升段赛,许多家长带着孩子来参加比赛,到了饭点,自然就把周边的食肆、酒肆、茶肆给挤满了。
萧勤早就料到会有这种场面,早就提前定好包厢,现在从容带着儿子入包厢,一边吃,一边交流。
其实是萧勤听儿子讲比赛经过。
外面传来大量议论声,都是家长和孩子在讨论下棋,讨论着“升段”。
楚国开国后,皇帝频频颁布新政,让百姓们的生活,渐渐起了变化。
而围棋,也起了变化。
皇帝不会下棋,不过却大力支持围棋,组织围棋高手制定新的围棋规则,并办棋院,将棋手分为“专业”和“业余”两类,并定级。
给围棋棋手定级,之前就有了,汉魏之际,参照九品中正制,将围棋棋手等级划分为九品:
一品入神,二品坐照,三品具体,四品通幽,五品用智,六品小巧。
七品斗力,八品若愚,九品守拙,其中一品等级最高。
楚国将围棋的九品制改为九段制,一如用科举制取代九品中正制那般。
并把棋手分为“专业棋士”和“业余棋手”,各自定级,以及晋级。
又设若干棋院,推广围棋,组织爱好者对弈,并开展“职业围棋”活动。
那么,什么是“职业围棋”?
顾名思义,职业围棋,就是以下棋为生。
朝廷开设官办的棋院,定期举办比赛,分专业赛和业余赛。
无论哪类比赛,有名次的选手都能获得奖金,不过业余赛的举办宗旨是“以棋会友”,奖金多寡倒是其次。
专业赛就不同了,奖金更高,并会对一定段位之上的棋士发放补贴,以便让其没有后顾之忧,专心琢磨棋艺。
各棋院间,每年都要举办“联赛”,让各棋院的高手不断切磋,相互提高技艺,并允许各地围棋爱好者旁观(在观棋室观看)。
又有专门的报纸来刊载“棋讯”,定期出版。
每期赛事以及年度总决赛的奖金,朝廷拨一部分,民间商贾资助一部分,总体来说,十分丰厚,足以让专业棋士衣食无忧,养活自己和家人。
各棋院则负责围棋相关事宜,整理棋谱,定期刊印、销售,获取不菲收入。
而七段及以上段位的专业棋士,有官秩(散秩),免劳役,或者说,服劳役的方式,就是陪方伯(地方大员)及中枢高官下棋。
最高一级的九段棋士,能得授官职“棋待诏”,陪皇帝下棋。
虽然皇帝不会下棋,也没人敢下棋赢皇帝,但是这样的待遇,毫无疑问把围棋的地位提升一大截。
对弈(下棋),本来就是很高雅的行为,尤其士族子弟,不管棋力如何,对弈总是常见的交际活动。
但现在,只要棋下得好,哪怕是荒野村夫,也能以专业棋士的身份登堂入室,靠着下棋改善生活,甚至改善社会地位。
别的不说,就说陪方伯、中枢高官下棋,这种亲近贵人的机会,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只要贵人高兴,只要贵人一句话,自己和家人的命运,就此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不是不可能。
更别说,成为棋待诏,陪皇帝下棋,这是多么高的荣耀。
毕竟,当今天子不下棋,不代表之后的新君不喜欢下棋。
而对于前朝宗室萧勤来说,既然他儿子喜欢下棋,又很有天赋,那么将来成为专业棋士,时不时能名正言顺的离开鄱阳这个软禁地,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梁国灭亡,取而代之的楚国,如今算是善待他们这些前朝宗室,但再怎么善待,也必然要软禁他们。
萧勤已经年过四旬,前半生,玩也玩过了,也去了许多地方,余生在鄱阳度过,无所谓。
但是,他觉得儿子不该被一辈子困在鄱阳这个鸟笼里。
若有机会,要能够昂头挺胸到各地走走、看看,和不同身份、地位的人打交道。
那么,成为专业棋士,就是不错的选择。
即便前朝末裔的身份还是会很麻烦,但萧勤觉得,儿子将来靠着下棋谋生,既能和喜爱的围棋相伴,也能丰衣足食,真是不错。
结完账后,父子俩离开包厢,沿着楼梯下楼。
食肆门口处,一个小胖子在闹腾着,闹着让自己父亲点“最好吃的”。
萧勤看着这个闹腾的小胖子,忽然想起往事。
许多年前,他因为误伤了嫡母,被父亲赶到鄱阳“面壁思过”。
在鄱阳,他遇到了一个人,那人当时是个鱼梁小吏。
想起那日,对方带着他到某个酒肆“扮猪吃老虎”的情形,萧勤不由得莞尔。
昔年在河里钓鱼的小吏,如今以千军万马为钓竿,钓尽天下英雄,真是世事无常。
父子俩走出食肆,此时已是雨过天晴,阳光洒在雨后的街道上,被一汪汪积水撕碎,金光闪闪。
萧勤看着为行人渐多的街道,看着熟悉的鄱阳街景,想想儿子方才那“要做九段棋士”的愿望,忽然觉得心中一松。
能遇到这样的人,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