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天气炎热,建康城南,外廓边上,长长的建筑工地里喧嚣不已。
边上一座土丘,凉伞下,录尚书事的江夏王萧大款,看着眼前热火朝天的工地,只觉心中烦躁。
工地上彩旗飘扬,大量青壮有条不紊的劳作着,搭起长长的架子,拼接一块块木板,版筑夯土城墙。
筑夯土墙必须避开雨天,而现在是夏季,雨水多,所以城墙的施工若要保证进度以及建筑质量,可不容易。
但萧大款心烦的不只是工期和下雨问题,他看着眼前大量身着黑白格子花纹裲裆的男子,心中嘀咕:这帮厢兵,应该不是徐州兵假扮的吧?
建康外廓的城墙施工,由徐州厢兵承接,不过对方还雇佣了大量建康百姓打下手。
萧大款怀疑这是李笠“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让大量骁勇善战的徐州军战兵,扮做承接工程的厢兵入建康。
然后,内外夹击,谋朝篡位。
要知道,李笠作为外戚,都督宫城诸军事,管着禁军,若是有了万余“厢兵”在外接应,要控制皇宫乃至台城不是不可能。
但是,种种迹象表明,来建康的这些厢兵,应该是只会做工程的劳力。
今日萧大款不请自来,到工地巡视,尤其注意观察这些厢兵的表现,看来看去,看不出这些人像是兵。
一个个都是又干又瘦又黑,不太可能是什么锐士。
他又到厢兵的驻地看了看,只见厢兵确实是携家带口暂居,家中有老有小,哪有精锐军队的模样。
亲眼所见,让萧大款放了心,但看着热火朝天、一片忙碌的筑墙工地? 他还是烦躁。
之前? 大将军、彭城公李笠,以总税司需要防止逃税为名? 上表请求将建康外廓由篱笆墙改建为包砖夯土墙。
如此一来? 不法商贩就不能翻越篱笆墙逃税。
萧大款倒是愿意把外廓的换成夯土墙,如此一来? 建康城防就会增强许多,城中百姓也不会因为外面一点点风吹草动就吓得惶惶不安。
但是? 要把篱笆墙换成夯土墙? 工程量浩大,且不说要征调多少民力,就说开支,朝廷承担不起。
建康城(外廓)? 东、南、北三个方向都各有至少四十里? 合起来就不下一百二十里,修筑这么长的夯土包砖城墙,耗资巨大。
朝廷不是拿不出这么多钱粮,而是别处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得办,需要朝廷调拨钱粮。
所以? 即便萧大款也想修外廓城墙,但国库承担不起这么一大笔开支? 只能否决。
但李笠不死心,表示总税司可以想办法筹集钱粮? 雇佣厢兵以及建康百姓来筑墙,不会滥征民力? 也不会增加朝廷财政负担。
这就让萧大款觉得不可思议了:你怎么筹集这么多钱粮?
方案很快就呈上来? 萧大款看过? 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李笠当年在鄱阳内史任上、徐州刺史和徐州牧任上,为了解决官府要大兴土木但没钱粮实行的问题,用专营许可,与商贾们做交换。
商贾出钱(低息借钱)给当地公廨,公廨将治下的各种经营许可(专营许可)发放给慷慨出资的商贾。
这一做法不错,确实解决了问题,萧大款之前就有所耳闻。
但如今,总税司以发放“专营许可”的方式向商贾筹集资金,这让萧大款心里觉得不是滋味。
只管收商税的总税司,有什么资格发放“专营许可”?
这里是建康,一国之都,不是寻常州郡治所,就连建康令都无权发放这种“专营许可”,你们这些收税的税吏,凭什么?
就凭总税司控制着东西二津税关附近的交易市场,以及新开张的“不夜坊”、“常乐坊”,还有大量作场聚集的“工坊”。
总税司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为了更好地征收住税(营业税),所以,这些场所如今都是总税司以收税为名管着。
对方发放的“专营许可”,就是这些区域内的经营权。
萧大款掏出手绢擦擦额头上的汗,看向西面。
西边远处,有几根高耸的烟囱,突兀的出现在江边。
那里是秦淮河入江口南岸,位于其中的不夜坊、常乐坊以及西工坊都修建完毕,并开始营业。
据说开业后不久,不夜坊、常乐坊就客满为患,因为有大量煤气灯照明,所以夜里的光照可以映亮半个夜空,欢声笑语随风飘散,让附近其他地方的人听了,心痒难耐。
而西工坊里,玻璃作场、造纸作场也开工了,因为有煤气灯照明,所以工人们昼夜轮班,作场忙碌不止。
大量建康百姓在这三坊内找到工作,又携带家人,在为三坊配套的“廉租坊”内“廉租楼房”定居。
萧大款得总税司上报数字,指导三坊开业一个多月来,就已经吸纳了至少三万百姓工作、暂住,若加上住在廉租坊里的家人,人数至少过六万。
流连其中的商旅,按照总税司的统计数字,每日客流量都保持在万人以上。
除此之外,许多家境拮据的读书人,夜里都会带着书到不夜坊、常乐坊的长明灯棚看书,因为这是免费的,所以夜里到二坊看书的人越来越多。
然后,大量小商贩们也到长明灯棚附近摆夜市,进一步聚集人气。
旺盛的人气就意味着巨大的商机,三坊再加上廉租坊,已经有近八万人的暂住人口,能在这里获得“专营许可”,就意味着有了一棵摇钱树。
所以,总税司就是能以“专营许可”,筹集大量钱粮、建材,雇佣徐州来的厢兵和建康百姓修筑建康外廓城墙。
对于录尚书事的萧大款来说,不需要朝廷特别调拨钱粮,就能把建康外廓由篱笆墙变成包砖夯土城墙,真是一件可喜可贺的大好事。
但这种被人侵占权力、越俎代庖的感觉,还是让他觉得心情烦躁。
总税司以收税为名,开始侵占许多本不该他们所有的权力。
然而明面上都说得过去,萧大款也不好阻拦。
譬如,东冶因为大量使用煤炭炼铁,导致东南风起时,滚滚浓烟飘向台城,于是,冶炼场东迁,迁到方山津税关附近的“东工坊”。
这东工坊里,又有大型砖瓦场、竹木作场,以及少府寺所属官办作场。
隔壁又有不醉坊、安乐坊,其内入驻大量商家,都有煤气灯照明。
加上配套的“东廉租坊”,同样有数万百姓携家带口暂居,每日流连其中的商旅,也有上万人。
一东一西这八坊,加上附近的税关交易市场,成了总税司手中的肥肉,用秦淮河系在一起。
两块大肥肉,把豪商巨贾们的魂都勾走了。
这些豪商巨贾,东有来自三吴的商人,背后是三吴各地豪族。
中有建康城里的大户,后背是大量权贵、宗室以及大寺庙。
西有来自长江、淮水流域的行商,同样背景雄厚。
都被总税司“变出来”的摇钱树,勾得神魂颠倒。
萧大款不知道总税司还能以收税为名,玩出什么花样来,却意识到,李笠这么弄,肯定不满足于收商税。
对方到底想做什么,他暂时看不出来,只能静观其变。
萧大款再次看向眼前的筑墙工地,虽然心中还是烦躁,但总归舒坦了些。
朝廷不用额外花钱,就能把外廓篱笆墙换成夯土墙,总归是件可喜可贺的大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