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玄都出现在司礼监的门口时,所有宦官都如临大敌。
李玄都终于停下脚步,呼气之后又吸气。
万般种种,今日终要做个了结。
谢雉和杨吕已经离开密室,站在司礼监大堂门前的台阶上,头顶上便是“声闻于天”的牌匾。
此时谢雉和李玄都互相遥遥可见,不过三十丈的距离。
谢雉却浑然不惧。
若在平常时候,这短短三十丈的距离,不过是一步之遥,可放到现在,便如天堑雷池一般,任凭你是长生地仙,也难以跨越。
若是不信,大可一试。
谢雉嘴角翘起,又变回了那个从容不迫的太后娘娘,轻声道:“清平先生于光天化日之下,大肆屠戮宫廷,该当何罪?”
若讲王法,是我大魏徐家的王法。
若讲规矩,儒门为天下订立规矩。
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你李玄都也不占一个“理”字。
李玄都平静回答道:“我很早就说过,我此来帝京,并非报仇那么简单,我要日月换新天,我要换一个新的规矩,此乃鼎故革新。”
此次入宫赴宴,不管遇到什么变故,自始至终,李玄都的态度都算得上淡然温和,最起码没有大仇得报的大喜大悲,也没有被算计的恼羞成怒。
谢雉深知人心,心中忽然生出几分不安。李玄都如此淡然,抛开所谓的城府不谈,是不是表明一切还在他的掌握之中?那么他的底气到底从何而来?
李玄都跨过司礼监的门槛,迈步走向挂着“声闻于天”的司礼监大堂。
不过就在跨过门槛的之后,大概是越来越靠近阵法核心的缘故,李玄都顿觉压力倍增,不要说什么当空飞掠了,每走一步都要耗费许多气力,甚至在李玄都四周出现了金石碰撞、火花四溅的玄奇画面。
谢雉有了瞬间的慌乱,真怕李玄都还能不讲道理地一步来到自己面前,不过很快她便镇定下来,因为她感觉到随着李玄都的执意向前,大阵的压迫力度也开始逐渐增加,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绳索死死束缚住李玄都手脚,
三大龙脉之一的力量,又岂是区区一个地仙能够违抗忤逆的?
事实上,李玄都的确不能以一己之力对抗整座大阵,哪怕这座大阵随着大魏朝廷的衰弱已经到了四面漏风的地步,仍是不行。
不过李玄都在来此之前,就已经有所预料。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李玄都既然来到了这里,就不会被这座大阵阻挡住脚步。
李玄都忽然停下脚步。
谢雉笑问道:“清平先生,你这是认命了吗?若是现在退去,还来得及。”
李玄都并不答话,只是转头望向中州方向,似乎在等待什么。
……
当年的大魏齐王号称“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光寒十九洲”,随着齐王变为地师,齐王的三千门客也风流云散,只剩下是十三人,被赐姓徐,以排序数字为名。
时至今日,地师的十三死士还有半数在世,分别是徐大、徐三、徐五、徐七、徐九、徐十三。这些人境界修为未必绝顶,但是各有所长,多是旁门左道之术,就好似古时孟尝君麾下的鸡鸣狗盗之流。
六人的职责各不相同,其中徐七负责守卫剑秀山,徐九在西域活动,徐十三去了帝京。徐五远洋出海,去了安西大秦国,徐三受命隐藏了身份,蛰伏于某地。至于徐大,则是留在了齐州,镇守当年的齐王府。
不过在腊月初二这一天,六位齐王门客中除了徐五远洋出海未归,全部到齐。
徐大、徐七、徐九、徐十三都是老面孔了,唯独徐三,这些年来受命隐藏身份,还是首次现身露面,是个白发老者,头发稀疏,两眼昏花,身形瘦小,只比徐七略高一点,好似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一副穷经皓首的老学究形象。
徐三与徐七相比,同样身材矮小,就是书生与武夫的区别,如果两人都没有修为在身,只是普通老人,徐三怎么看也不是徐七的一合之敌,一个单薄,一个结实,便是区别了。
至于徐三与徐大相比,倒像是父子,谁也不相信徐大会年长于徐三。徐十三站在徐三面前,就像是孙子辈了。
这么一伙人结伴而行,倒像是一大家子祖孙三代。
至于徐三这些年来到底是以何种身份生活,是所有人都想不到的。
他是一名钦天监的官员。
钦天监设监正一人,监副一人。主簿一人,掌管文书之事。五官正五人,春、夏、秋、冬、中各一人,掌推历法,定四时。五官灵台郎四人,观测天象变化。五官保章正一人,记录天象变化。还有五官监侯、五官司历、五官司晨等辅官,负责定时、换时、报更等等。
龙老人在钦天监的官职是五官司晨,徐三在钦天监的官职是五官司历,两人还算是品级相当的同僚,只是职责略有不同。
恐怕钦天监的监正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的麾下竟是这般藏龙卧虎。
徐三进入钦天监还在龙老人之前,早在徐无鬼还是齐王的时候,他就已经是钦天监的官员,而那时候的龙老人还未“大隐隐于朝”。
就在李玄都决定动手的前一个月,徐三告老还乡。当时帝京城内已经是风声鹤唳,辞官之人不在少数,徐三此举算不得显眼,再加上他年岁的确是大了,也合情合理,于是徐三得以辞官返乡,回到齐州,并且见到了徐大。
然后便是由徐大出面召集门客,有了今日之行。
在徐三的带领下,一众齐王门客来到中州的北邙山境内。
这里归属于皂阁宗和阴阳宗,也算是李玄都的势力范围,对于齐王门客来说,无论是老主人在世,还是新主人在位,这儿都可以算是自家地方。
徐三这些年受命蛰伏于钦天监,正是为了帝京大阵,徐无鬼作为皇室之人,志在帝京,如何会忘记这座大阵?
徐三一马当先,手中拄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折来的竹子,权当做是登山杖,颇有些“竹杖芒鞋轻胜马”的意味,不过因为时间太长的缘故,这根竹仗已经褪去了青色,变为枯败的黄色。
大约是在书斋中做学问的时间久了,徐三养成了做事不急不躁的性格,此时走得不快也不慢,任由山间清风轻轻吹拂过他的鬓角华发,偶尔还会驻足观景,十分闲情逸致。
徐七不耐道:“老三,你再这样慢吞吞地看风景,我可要用我这双老布鞋狠狠踢你的裆部了,到时候千万别喊疼。”
徐三对于徐七的恫吓全然不放在心上,淡然道:“你懂什么,我这不是看景,是望气。”
徐七道:“那你看出什么了吗?”
徐三默不作声,又走了一段路后,忽然停下脚步,用手中竹杖轻轻顿地,说道:“就是这里了。”
徐九道:“这里似乎是长生宫的旧址,不过长生宫被深埋地下,进入其中的道路都已经被堵死了。”
徐三摆手道:“无妨,还有一条捷径。”
徐大道:“你该不会是说那条用来血祭的道路吧。”
当初曾经有一个村子被整个“吞”入地下,只有东华宗的南柯子得以逃脱。毫无疑问,那也是一条可以进入长生宫的道路。
徐三点头道:“正是,当年藏老人开辟了此条道路,却是在无意之中给我们留下了一条后路,所以我才要请你们一起过来,助我一臂之力。”
徐十三的脸色顿时不太好看,这条所谓的“后路”,恐怕与帝京的阴沟差不多,危险不危险的暂且不说,恶心是一定的了。
徐七问道:“我们去长生宫做什么?”
徐三蹲下身,捏了一把土放入嘴里,仔细品尝了片刻,答非所问道:“老主通天谋划,若不是飞升离世,谢雉母子,不过是老主手中的跳蚤罢了。”
徐七皱眉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徐三不紧不慢地说道:“天下三大龙脉都是从西往东,按照远近大小,分远祖山、老祖山、少祖山等,依次由老到嫩。山老无生气,山嫩则生气勃勃。随着时势演变,越是靠近西方昆仑,靠西而诞的王朝越是无法应时而生。虽说秦中自古帝王州,但自前朝始,帝京便已不在此二州中,由可见一斑。按照道理而言,北邙山位于南山余脉,还算不上老祖山,应该是少祖山,可此地之土却比老祖山还要了无生气,已经是老祖山了。这便是老主通天彻地的手段,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徐七摇头道:“我是个武夫,不懂这些风水之道。”
“蛮力匹夫。”徐三摇头不屑,一派老夫子模样,“如今大魏的龙脉是三大龙脉之中的北龙,起于昆仑,途径南山、中岳、五行山、帝京,最终抵达渤海府,由此出海,成就山海之势。我方才提到的六个点是北龙的关键,五行山和渤海府距离帝京太近,就在朝廷和儒门的眼皮子底下,做了手脚也要被发现。昆仑涉及到‘玄都紫府’,万山之祖,乃是道门祖庭,任谁也没有那个能耐去做手脚。能动心思的只有中岳和南山,可朝廷和儒门中人也不傻,在中州有万象学宫和秦中总督,中岳还有静禅宗,想要做些手脚,那也是千难万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