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云在短暂的发泄之后,又恢复了平日的随意,可那句“他以为他是谁”却还在皇甫毓秀的耳边环绕。
皇甫毓秀终于不想再沉默下去,缓缓说道:“此人一向胆大包天……”
澹台云轻哼一声,“我知道,他是个不怕死的,当年他还没跻身长生境,就不怕李道虚、徐无鬼,如今他已经跻身长生境,更不可能怕我。可我要让他知道,我澹台云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他想向我示威,迫使我加入那个什么道门,我还要让他功亏一篑呢。”
皇甫毓秀道:“可如今看来,圣君再想挑战秦清已经不太现实。”
澹台云道:“挑战秦清只是我临时起意,按照我原本的计划,我根本不会来辽东,可李玄都欺人太甚,我又改变了计划,非要来辽东走一趟不可,若是能杀了秦清,我会当面告知李玄都这个消息。就算杀不了秦清,那也无妨,我能拿回一座大荒北宫,我就一把火将这宫殿烧了,就当是给宋政上香了。”
皇甫毓秀心中生出几分悲凉,他发现虽然澹台云平日里恨不得生啖宋政之肉,但当宋政真正死了以后,澹台云还是难以释怀的,而且随着宋政身死,澹台云会渐渐淡忘她和宋政之间的种种不愉快经历,最后只剩下美好的记忆。
澹台云凝视着皇甫毓秀,问道:“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皇甫毓秀一怔,说道:“我觉得此举太过操切,恐怕会让你置身于险境之中。”
这一次,皇甫毓秀没有用敬称,而是用了一个更为平等的“你”字。
澹台云似笑非笑,“当年那个孩子,终于是长大了。”
皇甫毓秀不敢面对澹台云的目光,低下头去。
澹台云并非不暗情事的懵懂少女,皇甫毓秀的心思也瞒不过她。起初时候,她只是觉得有趣,不曾放在心上,后来她便只能装作不知了。
至于宋政,澹台云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想的了。
宋政活着的时候,澹台云只觉得他厌烦,不想多看他一眼,也不想与他说话,只盼着他离自己远远的,别来烦她。
可真正当宋政死了以后,澹台云发现自己并未解脱,也并未轻松。起初从李玄都口中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没觉得什么,可随着时日推移,坐卧之间,总是回想起两人过去的种种,仿若昨日一般。
两人没能共富贵是真,两人曾经共患难也是真。
许多她认为早已经遗忘的事情,又从水底浮了上来。
在她的妆盒里放着一支簪子,不是玉的,不是金的,不是银的,甚至不是铜的,而是木头的,做工什么也不值一提,都说荆钗布裙,差不多就是如此了。可那是宋政送给她的,就在集市的路边摊子上买的,二十文。这根木簪一戴就是二十年,哪怕两人决裂,澹台云也没舍得扔掉,仍是收在了妆盒中。
从终南山回来的那天,澹台云就坐在妆台前,找出了那根木簪,几次想要将其掰断,最终还是留了下来。澹台云有些失神。
那一年,宋政因为练功出了岔子,生了一场大病,她带着他到处寻医问药,终于找到了一位名医,为宋政开了药方,可诊金不菲,让当时还一文不名的两人几乎是倾家荡产,再想买药,已经力不从心。无奈之下,她只能在安顿好宋政之后,四处采药。那时候的她可不会飞,攀爬峭壁,稍有不慎就要摔得粉身碎骨,可她就是去了,不是不怕,而是忘了害怕,脑子里全部被其他东西填满了,甚至忘了自己的安危。
当回忆涌来,这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让如今的她感觉十分不可思议,那时候的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宋政大病痊愈之后,总说要好好感谢她,看中了一支玉簪,是清微宗的买卖,明码标价二百两银子。宋政没钱,便动了歪心思,因为兔子不吃窝边草的缘故,他徒步跑了二百里,去府城的府库偷银子,结果被人家发现了,一路穷追猛打,又跑了三百多里才甩脱了追兵,累个半死。回来的时候,不好意思见她,便用身上剩下的几十文钱,买了一支木簪子,又顺手从人家摊子上拿了块手帕,用手帕包好了,送到她的手里,把这木簪子夸得天上少有地上无双,几乎堪比“人间世”了,她也不戳破他,一直戴着那支簪子,手帕后来给他包扎伤口了,没能留下来。
宋政也有些不好意思,又许诺以后要送她最好的与簪子,少于一万两银子的连看都不看。她信了,不过她还是觉得木簪和玉簪没什么两样,心意到了就好。
后来宋政的确送过她玉簪,价值不菲,可那时候两人已经貌合神离,再贵重的玉簪也不如这支木簪了。
两人就这么互相扶持,在泥泞里摸爬滚打。
那时候宋政什么也没有,能给澹台云的只有一些豪言壮语。
两人在独处时,宋政总会说些豪言壮语,盗银失败后,宋政说他要做大侠客、大宗师,人人敬仰,腰缠万贯,然后他就建造一个山庄,做庄主,让她做庄主夫人,她想要什么样的宅子,就造什么样的宅子。
那时候的她,总是笑。
后来,两人离开了养病的地方,继续闯荡江湖,遇到了一个公子哥,看上了她,要动手抢人。宋政豁出性命挡住那些人,让她快跑,然后他差点被活活打死。
事后,她大哭了一场,谁也想象不到,堂堂圣君竟然会哭,哭得那般无助。可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宋政还反过来安慰她,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说这是天将降大任于他,必先苦一苦他的心志。
那时候宋政什么也没有,能给她的只有一些豪言壮语。
两人在独处时,宋政总会与她畅想两人的未来,说他要做所向无敌的天下第一人,也要做虎视天下的一方之主,让正一清微束手,让大魏徐氏丧胆。到那时候,她就跟在他后面好了,看着他是如何同时登顶庙堂和江湖,要做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
她相信他可以做到,也相信两人可以离开泥塘,所以每当他豪言壮语的时候,她总是微笑倾听,偶尔说一些自己以后的畅想。
每每这个时候,他就会嘲笑她的格局太小,难成大事。
现在回想起来,这是她这一辈子中笑得最多的时候。
有时候,她也在想,如果两人没有后来的际遇,不曾成为什么“魔刀”和圣君,也许就是一对普通的夫妻,跌跌撞撞,相互扶持,直到某一天,有一个人提前离开,只剩下另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世上。
可她从没想过,宋政会以这样一种方式离开了她,真是让她孤零零一人了。
无论她多么厌恶后来的宋政,她从未想过让宋政去死,至多就是教训他,让他吃足苦头,可她在心底还是隐隐盼望着宋政会有幡然悔悟的那一天,两人还能回到从前。
她很明白,这件事不怪李玄都,不是李玄都的错,是宋政几次招惹李玄都在先,李玄都这才杀了宋政,放在江湖上,再寻常不过。可她就是无法释怀,总会想起那个与自己风雨同舟的男人,于是她更改了自己的计划,既然伊里汗说辽东是杀害老汗的凶手,那她便借着此事的由头让四大也先那颜等人随同自己一起来到辽东,四位也先那颜立誓为老汗报仇,自然不能拒绝澹台云,只能暂时成为澹台云的属下。
别人都不明白澹台云为何会做出这么一个奇怪的决定,只有澹台云她自己明白,她之所以如此,其实就是在感情用事,就是要报复李玄都。
既然你杀了宋政,那我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我知道你不怕死,你最看重的东西是你的理想,那我就让你功败垂成,我若杀了秦清,我看你还拿什么去逐鹿天下。
虽然澹台云是感情用事,临时起意改变了自己的计划,但她也不是一味莽撞。她借着为老汗报仇的名头,使得四大也先那颜以及策凌都要听从她的调遣,如果不是李玄都恰好出现在辽东,她此时已经带领一众高手围攻大荒北宫,秦清孤身一人根本不是对手。
如果此事成了,那么她就可以成功分割金帐,像儒门七隐士操纵朝廷那样藏于幕后操纵金帐局势,并不损失什么。
所以李玄都拦路的时候,她只是击退李玄都,还是以秦清为目标。
现在看来,李玄都是不肯罢休了。
这样也好,她上次与李玄都交手没能分出生死,只是打了李玄都一拳,这次直接与李玄都分出生死。不是有个说法叫作“顺心意”吗,她现在心意不顺,想来只要打死打残李玄都,便顺了心意。
皇甫毓秀发现澹台云久久无言,悄然抬起头来,轻声道:“圣君?”
澹台云回过神来,平静道:“一天之后,我会去大荒北宫,无论对手是秦清也好,还是李玄都也罢,做个了断。”
皇甫毓秀低声道:“如果李玄都和秦清联手……”
澹台云道:“孛老浑的伤势差不多好了,四大也先那颜联手,可以挡住其中一人。”
皇甫毓秀见澹台云心意已决,只得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