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此情景,李玄都不得不在心中感叹,自己似乎与两种人特别有缘,一种是开太平客栈的,一种就是专门在太平客栈中落脚的青鸾卫。
不过方才刘辰已经说了,太平客栈因为有太平宗的名头,无形之中就是一种保障,青鸾卫会选择在此地落脚也在情理之中,真正敢无视太平宗的名头而在太平客栈中大打出手的,张青山和白茹霜也好,苏云姣也罢,都是正一宗和慈航宗的人。
青鸾卫鱼贯而入,走在最后的却是两名面白无须的男子,一个年纪稍长,大概有不惑年纪,身着蟒袍,一个年纪稍小,也就是二十岁出头的样子,身着普通宦官所穿的紫衣。
李玄都当年在帝京的时候,最讨厌与一种人打交道,那就是宫中的阉人,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这两位应该是宫里的人。
世人常有误区,以为阉人就是太监,实则不然,就像百姓见到了披挂甲胄之人不分参将总兵都称呼将军一样,其实太监是宦官中最为位尊之人。在规矩森严的宫廷之中,可不是谁都敢把“太监”二字放到自己头顶上的,帝京城中近万阉人,能被以太监称呼的不过寥寥三十余人。
细细算来,皇城深宫之中内设十二监、四司、八局,统称为二十四衙门,按照律制只有这二十四衙门的掌印宦官才可以称为太监,下设左右少监,再加上司礼监中的几位秉笔,以及各地市舶司和织造局的监正,以及各地镇守太监之外,再无宦官可以称为太监。
二十四衙门中以司礼监为首,权柄最重。司礼监掌印太监不过是正四品的官职,却手掌批红大权,与内阁首辅的票拟之权相互对应,素有内相之称。司礼监首席秉笔,有提督青鸾卫之职,也就是曾经让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督公。如今内廷中的“杨柳之争”,实则就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和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之争。
能让青鸾卫护卫,可见这名宦官的地位不会太低,而太监出京,多半身上负有负有内廷的旨意,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三十余位大太监之一。
当这位身着蟒袍的大宦缓缓步入客栈的瞬间, 客栈内的气氛有了短暂的凝滞,没有人说话,没有一丝声响,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好像一副静态的画。
李玄都和刘辰在同一时间做出了相同的选择,那便是收敛气机,将自己的修为压制在大概抱丹境左右。
行走江湖,不能轻易露底,所以才要讲究“眼力”一事,能看破人家的底细才算本事,看不透就小心行事,不要轻易招惹是非。
然后随着老板娘的一声轻笑,一切又生动起来。掌柜掌了灯,驱散了屋内的阴霾,掌柜娘子拖着沉重的身躯笑迎上前去,招呼客人,掌柜仍是站在柜台后面,只是不再如厉鬼无常,眼中也不再泛着幽光。
其中一名佩刀青鸾卫向前一步,沉声道:“青鸾卫办案,闲杂人等回避。这座客栈,我们青鸾卫包下了,然后给我们准备三桌酒菜,若是做得好了,重重有赏。”
换成早些年的青鸾卫,不必他们主动开口,客栈内的江湖人士早已逃散一空,可现在的青鸾卫嘛,就差了那么点意思,除了那几位在这个初冬时节还穿着单衣的“好汉”有些踟蹰不定,剩下的几桌人都当作是耳旁风,丝毫没有要起身离去的意思。
一直站在柜台后的掌柜对于这些大驾光临的青鸾卫,态度不冷不热,没有殷勤逢迎,也没有冷眼相向,此时听青鸾卫如此说了,缓缓开口道:“我们开门迎客,不分贵贱,朝廷的生意,我们做,江湖朋友的生意,我们也做。万没有因为一伙客人而赶走另外一伙客人的道理。”
先前说话的青鸾卫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了,直接伸手按住腰间的刀柄。
那名身着蟒袍的大宦摆了摆手,止住这名青鸾卫的动作,嗓音尖细道:“客随主便,既然掌柜已经发话,那我们便不能坏了人家的规矩。再者说了,这人多一些,也显得有人气,热闹。”
老板娘笑道:“公公体谅就好。”
这名宦官径直来到客栈最中央位置的桌子前坐下,一众青鸾卫竟是无人敢于同他同桌而坐,一名侍立在他身侧的年轻宦官吩咐道:“快些上酒菜。”
老板娘赶忙去后厨忙活。
这位中年宦官忽然望向那名身上有着明显军伍烙印的中年男子,轻声问道:“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阁下?”
气态沉稳的中年男子缓缓道:“本是江湖人,何处不相逢,兴许是有的,不过多半是萍水相逢。”
宦官仍旧死死盯着这中年男子:“江湖人?未必吧。咱家怎么瞧着阁下像是朝廷中人?”
一瞬之间,客栈的气氛再次变得凝重。
只有后厨里传来的菜刀案板的声音。
中年男子不开口,中年宦官也不开口,那对神仙眷侣旁若无人,只剩下四个身着单衣的汉子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此时,突然有人开口道:“掌柜的,我又改主意了,还是来壶酒吧,大冬天的,喝点酒可以暖身子,不过我要上好的花雕,掺水的不要,酒不好不给钱。”
客栈掌柜语气木然道:“客官放心便是,我们这店虽小,但却是实诚买卖,绝不会干出酒里掺水的缺德事。”
说话间,掌柜已经打开了身后的大酒坛,从中舀出一壶酒。
这一打岔,将客栈中的凝重气氛打破,不过所有人也都望向开口说话之人,是个年纪半大不大之人,看这样子已经混过几年江湖,还能勉勉强强称得上一句年轻人,身上带着把用布帛包裹的长刀,没看出太多异于常人之处,倒是坐在他身旁的那个女子,相貌颇为不俗。
站在中年宦官身旁的年轻宦官皱起眉头,身体下意识地紧绷。
他虽然年纪不大,但长年在青鸾卫中当差,江湖上的三教九流、正道邪道都见识过许多,便是归真境的高手,也见了不少,可他却有些看不透此人的深浅。
李玄都望向这名青年宦官,微微一笑。
年轻宦官猛地一握拳头, 不过还是强压下了心头上忽然涌起的一抹杀意。
李玄都对于杀意这种东西,感知极为敏锐,这得益于他早年时的江北经历,那时候他随便路过一个地方,都有可能遇到一场埋伏已久的袭杀,破庙中,密林中,闹市中,也有在客栈之中。年轻宦官虽然自认为隐藏极好,但是还是不能瞒过李玄都,不过李玄都也没有计较的意思,他更感兴趣的是,这两个宦官到底想要干什么。
如果不出意料之外,这两人应该是首席秉笔柳逸的人,若是他们也是为了秦襄之事而来,那么事情就愈发复杂了,因为这又要牵扯到柳逸身后的太后娘娘。
中年宦官始终对于这个小插曲不闻不问,仍是盯着中年男子,阴恻恻道:“就算你是江湖人,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江湖人也是大魏朝的子民。”
中年男子道:“不知公公这话是什么意思。”
中年宦官嘴角翘起:“咱家这次出京,是奉了司礼监的诏命,要缉拿朝廷钦犯秦襄,不知你们认不认识秦襄?”
此言一出,四名带着军伍烙印的男子均是脸色一变,下意识地去按腰间刀柄。
在同一时间,所有的青鸾卫也都按住了腰间的刀柄,杀气腾腾。
中年宦官森然一笑,尖着嗓子道:“果然是秦襄的余党,怎么,你们还敢造反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