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圣者现身时,这场斗法已经没了悬念。
一指,只是一指。
星空暗淡无光,乾坤阴暗无序,幽冥界一切道则仿佛被封禁,一条条蕴含了无尽毁灭之力的光带互相交错,朝那道身影缓缓落下。
没有人来得及喊出半声;
甚至绝大部分人,如果不是像师姐这般一直关注王升,都无法捕捉到那条时明时暗的光带。
感受着那无法言喻、又蕴含了天地间某种真理的毁灭之力朝自己涌来,王升没有任何犹豫,将自己所有的法力、元气、剑意、精、气、神、大道,由造化大道凝聚、尽数化作枷锁,将那想要疯狂逃窜的凤九魂魄锁在自己体内。
这是王升此前没想到的画面。
他完全没摸透凤九的路数,一直想的是不顾一切接近凤九,只要能锁住凤九,就直接用天劫剑意招来三圣者注视。
如果这个办法都无法解决掉凤九,那王升……也没招了。
是的,他想牺牲自己,与凤九同归于尽。
此时也是在这般做的。
他不知道三圣者会不会救下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前路究竟如何,可他没有办法。
是真的没有办法。
每一步都被凤九算死,凤九早已将一条条锁链束缚在地修界附近,一切自己此前看似不合理的顺风顺水、每次凤九势力看似有些奇怪的应对,都是凤九下的一盘棋。
为的是取王升而代之,再造一个仙帝神话,完成对仙圣界与四大天域的真正统合。
这完全就是降维打击。
而凤九今天,明显属于小河沟翻船。
‘啊,好不甘心啊。’
王升精神有些恍惚,眼前仿佛出现了一道虚影。
这虚影背对着自己,凝视着前方那涌来的毁灭之力,看似完全没有波澜。
她、这应该是个女性。
时间似乎已经停滞,她扭头看了眼王升,有些怪异的面容流露出少许苦笑,眼底写满了不甘。
‘王升你知道,我为了切断这个天地与道则之海的关联,付出了多少吗?’
王升保持沉默,并让自身化作的枷锁显化出来,化作了一根根金色锁链,将这道身影完全缠绕。
其实他的担心有些多余了。
凤九苦笑了声,还想多说什么,但那股毁灭依然涌到。
漫长岁月前,在天庭,这一幕曾经发生;
漫长岁月后,在地府,又是三圣者的一指,以天地最本源之力,毁灭一个生灵。
仙帝又如何?
被从道则的层面抹去时,与王升这个后来者,也没什么不同。
“王升!”
师姐,哭什么……
幽冥界的天空出现了一条漆黑的裂缝,裂缝末端吞没的身影早已灰烬都不剩。
各处,一名名凤九势力的高手,身形突然僵住,而后在转眼间化作灰烬,坍塌成一堆堆灰粉。
而那些依附于凤九势力的众高手,此刻已有人反应过来,感受到法力回归,立刻转身奔逃。
三圣者的虚影,凭空屹立于那裂缝之上。
居中的老者有些费力地抬手,画了个简单的符号,在幽冥界的众生突然明悟了一切因果。
这个大天地(宇宙)之外,还存在其他大天地(宇宙);
一处大天地突然沉寂了下去,失去了一切生机和活力,并开始不断坍塌,其中有道虚影吸纳了无数光点,打破了某种玄之又玄的桎梏,冲到了一片璀璨的星河。
这就是仙帝、凤九的真正跟脚,后面的故事,其实幽冥界众多高手早已知晓。
他们更在意的,是刚刚发生的故事。
王升与二郎真君同战凤九,凤九用计将二郎真君隔开,王升奋力拼搏。
无灵剑的突然背叛,凤九的嘲讽,以及那用心无比险恶的‘取代’计划,凤九要取代王升,并让‘王升’除掉‘凤九’成为既定事实,一举将‘王升’推上仙帝之位。
团结在王升身边的天庭旧部,充满无限可能的地修界,都会成为新仙帝的班底。
其计划之深远,用心之险恶,让众仙人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而当王升握住无灵剑,开启天劫剑意,引来三圣者的注视,并凭借造化之道将凤九完全锁死在自己体内,最后慨然赴死,与凤九同归于尽……
稍微感性些的仙人长叹不已。
牧婉萱愣愣地杵在虚空,那已经祭起的生灵大道,准备好的起死回生大术,却根本找不到半点残魂去施展。
就此时,三圣者居中的老者,再次画下了一道符咒。
……
一瞬之前。
空白,苍茫,无尽的空白。
王升悬浮在这片空无一物的世界,思维尚未回归,本我混混沌沌,直到耳旁响起了那轻柔的呼唤声:
‘非语,非语?’
王升下意识朝某个方位看去,眼中有一片绿意在迅速延伸,晃神间,他已是处于一片宁静的山谷。
溪流水声叮铃作响,风声呜咽又转而轻吟。
远处隐隐还有雪山做背景,但抬头看去,看到的是云雾迷蒙的天空。
突然间,王升精神紧绷,下意识做出握剑的姿势,虽然浑身上下感觉不到半分力道。
就在他身旁,上古王母容貌的凤九也站在那,此刻凤九表情有些呆滞,显然还没回过神来。
没多想,王升就‘扑’了上去。
无剑可握的他,对准凤九的面容就是一记老拳。
但接下来的一幕,让王升也有些愣神。
这个状态的凤九被他直接打的仰倒,王升也感觉到了一拳到肉的真实感。
怎么回事。
他们不是被三圣者一指碾灭了吗?
“咳!”
凤九低头咳了几声,猛吸了一大口气,表情也出现了明显的错愕。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又有拳头砸了过来。
王升明显是属于二话不说先打了再说的实干派,凤九还没能做出任何应对,王升已是乱拳落在凤九身上,还专挑她脸打。
小半天后。
王升喘着粗气,看着眼前那已经有些血肉模糊的身影,眼底的警惕却丝毫没有退却。
一抹白光划过,气息奄奄的凤九伤势悄然消退,又恢复成了那般风华绝代的模样,只是身上的长裙颇为朴素。
王升立刻又要提拳冲上去。
“好了,先过来吧,不要让关心你的人等太久喔。”
一声呼唤自王升背后传来。
王升举着拳头怔了下,莫名就红了眼眶,愣愣地站在那。
而躺在地上的凤九更是浑身轻颤,两行泪突然滑落,她竟捂着眼痛哭了出来。
王升扭头看向呼喊声的来源。
一处简单的草屋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周围视线还是白茫茫一片,但草屋周围那些盛开的花与飘摇的浅草,却在王升的视线中渐渐扩散。
屋前站着一位少女。
她带着花环,穿着洁白的长裙,此刻正背着手、带着笑,略微歪头注视着王升。
那面容、那面容……
王升见过,在继承造化大道的时候,见过许多次,印象无比深刻。
“某种意义上讲,你也算是我儿子哟。”
王升:……
“快进来吧,我们能相见的时间不多,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您是?”
“女娲,”已经转身要走去草屋的少女,此刻又扭头回了句,“你所见便是你可见,你所闻便是你可闻,我现在只存了‘意’,你见到的就是你潜意识里想象出的。
怎么,是不是把我想象成了一个老太婆?”
“这个……您真的是……”
“似乎用了敬语呢,大儿子。”
王升也是有点懵懵然。
晕晕乎乎的,他去了草屋中,坐在了一处摆满了鲜花和酒杯的吧台前,看着那在吧台后忙忙碌碌的少女。
凤九从一旁低着头走了过来,突然跪在了地上,低声呜咽。
王升没有多说什么,接过面前少女递过来的茶杯,仰头一饮而尽。
“起来吧,凤九。”
少女轻声说着,坐在了王升对面,似乎还在轻轻晃动脚丫。
“我们家非语一直很努力呢,我都有看到哟。
至于你,凤。”
地上跪伏的女人浑身颤抖了几下。
“你似乎违背了我们之间的约定呢。”
“大人,我……”
“我其实并不反感你去做仙帝,也不反对你去和三圣者较量,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些自私鬼。”
少女轻声说着:“但你把非语封印,还想变成非语,这样是不是有些过分呢?”
“大人,我以为您已经。”
“已经不存在了,对吗?”
少女轻轻叹了声:“你对生命的漠视和不尊,已经让我这次无法再原谅你,但那些跟随你来到我们这边的灵是无辜的。
我不会给你生还的机会,但会让你能为他们赎罪。
去那边池子里吧,该怎么做你应该能悟到。”
凤九身体颤抖了几下,随后便是一阵更咽,最后又站起身来,对王升面前的少女躬身行礼,转身走向了屋内角落突然出现的浅浅方池。
这池子似乎一直在那,只是不曾引人注意。
这里不合理的现象有点多,若是王升感觉合理的事物出现,恐怕才是最大的不合理。
池水中出现了氤氲的宝光。
“唉呀,真累呀。”
少女抬手伸了个懒腰,“不过最后一项工作也算完成了。”
“那个,”王升举手发言,“能不能多少给点解释……”
“解释什么的,很累人的,”少女轻叹了声,有气无力地趴在面前的吧台上,“不过,看在我们家非语也这么努力的份上,咱就勉为其难多说几句。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这样,那样、那样,懂的自然懂,不懂我也不能说太多。”
王升:……
这女娲娘娘有点皮呢为什么。
“看,她已经恢复原貌了。”
王升扭头再看向那边的水池,却见一棵树苗静静飘在水面上。
“简单来说,凤九其实并不是生灵,她是一段程序,也可以看做是一件宝物,是她原本所在宇宙坍塌时,那里面的生灵制作的逃命工具,汇聚了那个宇宙一切智慧。
只是在宇宙坍塌、规则崩溃时,她反客为主,将那些灵镇压,自己成了独一无二的智慧体。
可惜,它冲过来时,就遇到了我。”
少女女娲啧了声:“那时候刚好是在假期,我在宇宙边缘溜达呢,就撞到了这家伙,弄清楚他体内有无数灵存在后,我一时间没想好怎么处理,就干脆带在身边了。”
王升小声嘀咕:“它骗过了您?”
“你又用了敬语,唉,这凉薄的母子情唷。”
王升笑道:“虽然这话很合理,但怎么在此时的您口中听起来,有点像是被占便宜了呢。”
少女眯着眼嘻嘻笑了几声。
“那个,母亲,”王升打量着各处,“我不是被三圣者抹杀了吗?”
“他们也敢说能杀我儿子?”
“呃……”
“非语你觉得,宇宙是由什么构成的?”
“怎么突然聊这个……”
“能量和意识,”少女打了个响指,对王升挑了挑眉,“换句话说,就是虚和实,你的实体虽然消灭了,但意识被我拉过来了。
同理,那边那个也是。
当年我其实是有意舍弃了自己身体,开辟出了自己的意识界,并将意识界漂浮于宇宙与宇宙的间隙,避免被这些宇宙的规则所破坏。
而我的意识可以通过漫长的岁月,去影响想要影响到的世界。
如果说真的存在超脱,那应该就是这个了。”
王升缓缓点头:“能听懂一些,大概就是超越当前维度空间?”
“嗯,嗯,可以这么理解,能做到这一步,当年可是废了我不少功夫唷。”
“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不用弄懂啦,”少女女娲趴在吧台桌面上,注视着王升,“有什么打算吗?”
王升问:“都这样了,还能有什么打算。
能解决凤九这个大麻烦,也算不错了。”
“还没完全解决唷,”少女缓声说着,凤九化作的树苗已经飘浮到了她身旁,被一团七彩光芒包裹了起来。
她轻声道:“一直背负着什么活着,其实很累吧,也可以趁这个机会解脱出来,想做什么就去做点什么。”
王升沉默了一阵,有些自嘲地笑了笑,道:“如果能回去,就再好不过了。”
“不愧是你,答案丝毫没有超出我的预料。”
“师姐还在等我,”王升笑道,“如果凤九死了,已经没什么其他强敌,我就跟师姐在地修界终老了。”
“事情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少女女娲叹道,“后面还有一堆的事需要你去做。”
王升叹道:
“可我有时候也会想,如果我杀了凤九,自己活下来了,取代凤九成为三圣者的代言人,再建立一个天庭。
那我除了不想瞎搞之外,跟凤九有什么不同?”
“对于最广大的生灵而言,秩序总比混乱要好得多,”少女道,“其实道理很简单,坐在越高的位置上,就要放弃越多的小我,不然就会产生动乱。”
“那我可不可以选择做个侠客,”王升问,“跟我师姐一起浪迹天涯,行侠仗义,传播良好风气。”
“你如果想,当然可以。”
少女眯眼笑着:“不过,估计你是放不下的,还有纯阳子他们期待着你。
为了对抗凤九,你已经走到了今天,那不如就让仙圣界和四大天域归于秩序,让生灵们修生养息,等下一个混乱纪元开始前,再选择退休这条路。
三圣者在平衡道则和生灵,他们可能有些不近人情,但本身立场是没问题的。
再有,地修界也需要人庇护。”
王升想了想:“做个甩手掌柜也不错。”
“来,给你显摆显摆!”
少女自座位上跳了起来,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去一旁,在墙壁上推开了一扇狭窄的木门。
木门外,是一片浓绿的草原;
空中悬浮着一座座岛屿,云朵环绕在这些岛屿之后,有瀑布自天边悬挂,又拉了一条彩虹装点自家门面。
这里应该只是一个世界的角落,但给王升的感觉,却是生机盎然。
“这是?”
“凤九他们原来的世界,”少女掐着腰,小脸一扬,“怎么样,厉害吧,植树造林这么多年,可把我累坏了!”
“不是,您追求超脱是为了……”
“这只是一部分原因啦,”少女摆摆手,“不要把我想的那么伟大,我其实更多是在追寻自我价值,以及世界万物的真理。
真要说伟大,还要看后土,她为了让生灵能够在死后安详的轮回,永远要守在六道轮回。
看到一个世界死去,我会问自己,它为什么不能获得新生。
现在只差这个了!”
她举着凤九化作的树苗:“等我把它栽种在这个新生世界的边缘,让三圣者他们开个门,就能接那些流落在咱们那边的灵回这边投胎了。
不过我还在考虑,要不要在这里搞轮回体系,生灵该如何自由的展现自身形态,也是接下来不得不面对的重要课题。”
王升站在门外欣赏了一阵,发自内心的赞叹了几声,又问:
“您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少女笑道:“到处溜达溜达,宇宙很多、世界很大,既然走出来了,当然不能辜负这些机会。
来吧,三圣者那边催了,你也该回那边了。
不过在回去之前,你还有件事要处理。
看,那是谁?”
王升依言抬头看去,眼前景色也在不断变化,一颗宏伟的巨树下,有个身影跪坐在那,面前摆着一把石剑。
那身影初看有些陌生,但仔细辨认,却又无比熟悉。
“瑶云?”
“嗯,你的剑灵,凤用这个世界的灵造化出女儿,也是为了最后取代你时的重要棋子。
不过她本人并不知情,与凤也没什么联系。
她是灵体,比你们先一步在这里恢复,不过她不想见你,躲在了这里,让我给她一个能赎罪的地方。
你要不要去劝劝。”
王升沉默不语,看着她的背影,嘴唇蠕动了几下,突然问:“她在这个世界,不再只是灵体了吧。”
“自然。”
“那,随她吧。”
王升低头做了个道揖,眼底满是感慨,起身后又久久无语,凝视着瑶云的背影。
“多谢了。”
王升喃喃一句,向后退了半步。
少女关上门,朝着一旁走了两步,推开了另一扇狭窄的木门。
门外是一条深邃的裂缝,裂缝外面还能隐隐看到幽冥界幽暗的天空。
王升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小声问:“那,我回去了?”
话音未落,就感觉背后被人踹了一脚,身形狼狈地冲入前方深渊,一股温和的力量包裹住他,拉扯着他。
深渊在快速闭合,王升扭头看去,勉强能看到那越来越远的墙壁和木门。
那仿佛是一幅画,有仿佛,是他从那里跳入了一幅画。
洁白光芒将他包裹,又一瞬间光芒大作。
王升突然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真实感随之而来,他轻轻呼了口气,心底、耳旁同时出现了一簇簇信息,凝成了苍老的嗓音。
“剑修王升,舍身退魔,护卫天地秩序,今立为三界主宰。”
仙光、人影。
王升迷迷糊糊间,已是被人群包裹,又下意识抱住了冲到自己怀里的师姐,整个人都没能缓过神来。
无灵剑在他手边凝成,但其中已没了剑灵。
仙帝之女,本质也是另一个世界的灵,此时已经消失不见。
甚至都来不及一声告别。
眼前,祖师、王灵官、青华帝君、离裳、二郎真君……修为高的飞得最快。
远处,夹在人堆、被高手包围、极力解释他们是己方卧底的怀惊、施千张、柳云志……
“非语,你怎么了?”
纯阳子小声问了句。
王升骤然回神,用力抱住怀中的师姐,对周围人露出几分微笑。
但他刚要开口,突然想到了什么,扭头看向了自己来的方向。
那里的乾坤已经恢复正常,只看到了幽冥界低矮的天空。
她应该,也很寂寞吧。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