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气堡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剑来 > 《剑来》正文卷 第一千零九十一章 如龙走渎
    十万大山的边界,一老一少,御剑悬停,不敢越过雷池半步。

    正是鬼鬼祟祟返乡一趟的老聋儿,以心声言语了几句,询问能否在前辈道场这里落个脚,斗胆商量个事。

    结果那老瞎子根本不乐意搭理他。

    这就很憋屈,主动登门拜访,吃了个无声无息的闭门羹。老聋儿又不敢冒冒然擅闯这处地界,只好在原地干瞪眼。

    还是宁姚开口帮忙求情,老聋儿才能带着徒弟进入这片了无生气的枯寂地界,落在了那座宛如万山朝拜的孤峰之巅。

    老聋儿的弟子幽郁,是剑气长城出身的剑修,即将结丹。破境速度委实不算慢了,毕竟是老大剑仙亲自塞给老聋儿的剑仙胚子。

    宁姚出门待客,身边跟着个两颊酡红的貂帽少女,大大方方打着酒嗝。

    昔年剑气长城,在老聋儿坐镇的那座牢狱内,除了“吃空饷”的刑官豪素,还有两位侍女模样的存在,长命和汲清,她们分别是世间金精铜钱和谷雨钱的祖钱化身,最后在老大剑仙的“撮合”下,豪素收了杜山阴当弟子,老聋儿则收了幽郁做徒弟。

    宁姚想起一事,问道:“老聋儿,你叫什么名字?”

    谢狗听到这种久别重逢的开场白,只觉得自己睡了一觉便错过的那座剑气长城,真是相亲相爱的风俗。

    老聋儿却是不以为意的,咧嘴笑道:“宁姑娘不问,我都快忘记本名了,叫甘棠,有个老旧道号,‘龙声’。”

    离乡太久,道场是蛮荒天下符禺山,名声不显,远不如仙簪城、大岳青山这些道场了。

    战事结束,老大剑仙法外开恩,没有功劳只有苦劳的老聋儿便得了个自由身,这趟返乡,都没敢去道场那边看看,就怕被抓个正着,自个儿这辈子,确实够惨的了,一开始经不住昔年老友怂恿,自认剑术不弱了,就要跑去跟陈清都掰掰手腕,结果就是被剑气长城拉壮丁凑数,当了个牢头。如果好不容易脱困,再被初升或是斐然堵路,岂不是倒灶。何况身边还带着个拖油瓶,到底不自在,真要跟飞升境打起来,难免束手束脚,毕竟是老大剑仙塞给自己的弟子,若是在蛮荒天下丢了性命,老聋儿心里边愧疚,这倒不是什么矫情,在那剑气长城,他作为蛮荒妖族,却能够跻身巅峰十剑仙之列,这份殊荣,万年以来,独一份的。就冲这一点,老聋儿就得念陈清都的好。当然了,若是打得过陈清都,两说。

    宁姚跟那位年轻隐官真是绝配,属于两种极端的为人处世。

    一个在剑气长城土生土长的剑修,竟然不晓得自己的名字。一个外乡人,却连符禺山地界的风土人情都一清二楚。

    幽郁跟杜山阴是同龄人,杜山阴一直不太服气陈平安,幽郁却是将年轻隐官视为那种可望不可即的人物,可惜这趟游历,跟着师父一路藏头藏尾,没能听见太多关于陈隐官的消息。

    宁姚好奇问道:“这次来这边,是做什么?”

    既然老聋儿已经重返故乡,何必再来这边自讨没趣。要说是一位浩然山巅修士依附蛮荒多年,回到家乡,估计都能被唾沫骂死,可是换成蛮荒天下,老聋儿这般的遭遇,说不得还是一桩美谈?毕竟老聋儿曾是剑气长城有资格参加城头议事的十位巅峰剑仙之一,而且他还是唯一的妖族剑修。

    老聋儿笑道:“想找个安稳些的立足之地,不用算计来算计去,打打杀杀,好像成天将一颗脑袋拴裤腰带上。宁姑娘,你有没有什么建议?”

    以前蛮荒气势汹汹攻伐浩然,自己必须待在剑气长城,如今浩然大摆阵仗反攻蛮荒,难不成还是一个处境?老聋儿觉得太亏。

    宁姚心中了然,笑道:“你想要去五彩天下就直说。”

    老聋儿就坡下驴,搓手道:“这敢情好。”

    首选当然是那座天不管地不管的五彩天下了,等到下次开门,别座天下的练气士,不管什么身份、境界都可以去。

    然后就是这十万大山了,唯一问题就是门槛高,毕竟那个老瞎子又不缺打手,桃亭到底是啥个下场,懂的都懂。

    最次的选择,才是去南婆娑洲投靠齐廷济,在龙象剑宗那边混日子,估计没什么难度,但是老聋儿内心深处,并不是特别愿意给那位绰号“齐上路”的家伙当帮闲。所以如果有的选择,将齐廷济换成董三更是最好了,肯定聊得来。

    宁姚问道:“就没想过去落魄山?”

    颈项干瘪面黄肌瘦的老聋儿,皱着一张老脸,神色别扭至极,一咬牙,使劲摇头道:“不去不去,去不得去不得,我这妖族身份,过于敏感了,在咱们剑气长城,当然可以无所谓,要是去了宝瓶洲的落魄山,容易连累隐官大人白白挨骂。”

    哪怕明知宁丫头是那年轻隐官的相好,老聋儿也不敢在这件事上说半句客气话。

    那小子比齐廷济还城府深沉,心思重得不像个年轻人,与之相处,自己不得每天提心吊胆?何况那座落魄山明摆着是一处是非之地,他本就是躲着是非才想要离开蛮荒天下,哪有上杆子往火坑里跳的道理。跟陈平安无事闲聊,自然是有意思的,但是在这小子手底下当差就免了。天晓得有多少文庙圣贤、各方势力盯着那座落魄山和一位呢。

    老瞎子伸手按住甘棠的肩膀,笑呵呵道:“好大造化?听口气是很羡慕了?既然如此,那你不如干脆就留在此地,给我当个不记名弟子?我不认你是什么亲传,你却可以喊李槐为师兄。天上掉馅饼的好事,都到嘴边了,张个嘴的事,吃不吃?”

    甘棠干笑不已,算是表态了。

    老瞎子吩咐道:“甘棠,去宝瓶洲之前,你先帮着李槐护道一程,作为报酬,以后招惹了哪位十四境,能逃,就来这边,不能逃,你心知必死,就告诉对方,你是我罩着的,让对方掂量掂量,要不要杀你,舍不舍得一命换一命。”

    甘棠虽然心中存疑,不敢确定老瞎子真能做掉一位同境修士,可是老瞎子的这句口头承诺,当真是天上掉馅饼了。

    不敢有丝毫犹豫,甘棠赶忙抱拳连连致谢。

    老瞎子虽然眼眶空洞,却好似看穿甘棠的心思,“是不是觉得我说了大话,在十万大山之外,斗法赢过一位十四境修士不难,杀掉十四境修士却是很难?”

    甘棠不敢否认,那就真是把老瞎子当睁眼瞎了,只得硬着头皮,照实说道:“不敢欺瞒前辈,十四境的难缠和难杀,都是万年公认的事实。”

    老瞎子笑道:“总有例外。你要不信,以后让你徒弟坟头烧纸的时候,劝你泉下有知可以瞑目了,再好好跟你解释何为例外。”

    甘棠神色尴尬道:“前辈放心,我不会有了庇护,就随便启一位衅十四境修士的。”

    老瞎子神色不屑道:“雨过天晴,那拨新十四境,都是水分。”

    甘棠不敢搭话。

    老瞎子笑道:“当然宁丫头是例外。”

    宁姚坦然受之。

    一座高山之巅,此刻就站着两位十四境修士,还有两位飞升境剑修。

    当然还有一个金丹剑修的幽郁。

    幽郁离开家乡的时候,还是少年岁数,如今已是青年模样了,比师父老聋儿都要高出一个头了。

    幽郁自然是对年轻隐官的那座落魄山憧憬已久,他跟同龄人杜山阴,是截然不同的性格。

    其实他心知肚明,师父对自己其实是不太满意的,因为师父偶尔望向自己的眼神,会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烦躁和嫌弃。

    幽郁倒是没有任何怨气,资质一般,练剑迟缓,怨不得师父瞧不上眼。

    但要说让师父干脆撇下自己,随便丢在一个地方,从此各走各路,幽郁却也没那么傻,不敢说这种气话。

    这趟游历十万大山,有此结果,意外之喜,幽郁心情相当不错,兜兜转转,在外晃荡了几年,终于又要见着隐官大人了?自己甚至有机会成为隐官大人那座宗门的成员?

    宁姚笑道:“你叫幽郁吧,陈平安经常提起你,说你肯吃苦,心性好,又认了个好师父,只要你表现出让老聋儿认可的资质和毅力,老聋儿就不是个小气的传道人,肯定愿意对你倾囊相授,只需脚踏实地,步步登高,将来剑道成就,一定不会低的。”

    幽郁神色拘谨,因为天生就不善言辞,都不知道如何答话。

    毕竟眼前女子,是宁姚啊。

    甘棠听闻此言,十分欣慰。宁姚从无虚言,既然她都这么说了,肯定作不得假。

    不曾想那位隐官大人如此了解自己的脾气,是啊,自己传授剑术道法,都是弟子幽郁每个当下境界“该得”的,不多给,也绝不少给,总之弟子得凭真本事从师父这边拿走。

    宁姚眺望山外有山群山绵延的壮阔景象,深呼吸一口气。

    老瞎子说自己这边不待客,让甘棠师徒俩立即去那处渡口找到李槐。

    相信等到李槐返回家乡,落魄山就会多出一位飞升境剑修的记名供奉。

    等到甘棠和幽郁告辞离去,两条掠空剑光为死寂沉沉的荒芜地界增添些许色彩。

    老瞎子问道:“打算回浩然了?”

    宁姚点头道:“回了。”

    老瞎子沉默片刻,说道:“成功跻身十四,不是小事,可喜可贺。陈清都从不怀疑你可以成为十四境,但是估计连他都没有料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要是他能够亲眼看到,估摸着都能笑掉大牙,少不得在我这边臭美显摆几趟。称得上故人的,本就屈指可数,故人中称得上朋友的,更是少之又少。”

    “宁姚,你当初离家出走,独自游历浩然天下,陈清都其实安排了剑修悄悄跟着你,至于是纳兰夜行还是谁,也可能是一位游历剑气长城的外乡剑仙,具体是谁,我就不清楚了,懒得与陈清都问这个,他只说安排得比较隐蔽,还说不准备跟你说这件事。说到底,陈清都还是担心你在那边受委屈,或是被谁算计了,不过那位不知名剑修当年跟着你,到了骊珠洞天附近就止步,因为后边陈清都就让我接手了。”

    当年宁姚在骊珠洞天内,为了那个小镇土生土长的泥腿子,身处险境,老瞎子差点就要出手了。

    如果他不出手,陈清都肯定就会破例出手,而且会是两次,规矩一边去,管你文庙是怎么想的,当然陈清都也肯定会在十万大山打闹一场,人丑脾气大嘛。

    宁姚说道:“陈平安说那名暗中的护道人,一开始他猜测是出身浩然的陆芝,但是时间对不上,后来觉得极有可能是中土神洲的那位散仙,剑修姜俯,仙人境,此人一向孤云野鹤,行踪不定。这位剑仙最出名的,是她搜集了数量可观的养剑葫。”

    老瞎子就没听过这么个名字,疑惑道:“那小子是怎么猜出来的?避暑行宫那边有记录?还是说姓姜的剑修,在你们剑气长城的名气很大?”

    要说陈平安能够猜出宁姚当年浩然之行,她身边有人暗藏保护,这没什么,可要说陈平安连护道人的根脚都一清二楚,老瞎子还真不信。陈清都做事情,还是比较稳重的。

    宁姚眯眼而笑,“避暑行宫是有档案记录,不过当时她用了化名,所以陈平安只靠这个是肯定查不到真相的。姜俯当年在剑气长城,性格孤僻,不显山不露水,她都没怎么出剑,更像是去观战的,姜俯与人交集不多,但是她有个特点,喜好饮酒,可以说是嗜酒如命,每天三顿酒,雷打不动,当饭吃的。”

    “陈平安在头一次离开家乡之前,从魏檗手上得到一只品相中等的养剑葫,当时魏檗说此物是大骊王朝库存,他擅作主张将五件宝物折算成了养剑葫,那枚朱红色养剑葫的底款是‘姜壶’,与‘江湖’谐音。陈平安当时已经喝酒,自然是一见钟情了,又相信魏檗的眼光,没有不收下的理由。几次游历途中,陈平安对于养剑葫一直比较上心,而姜俯家乡那边独有的口音,一向俯、湖不分的。再加上姜俯是女子剑仙,为我暗中护道,确实更合适些。估计姜俯当时在骊珠洞天外边停步,并没有立即离开大骊王朝,一直藏在暗处,等到形势明朗,她就将那枚养剑葫作为礼物,找了个法子,让大骊宋氏或者是国师崔瀺,借助山君魏檗之手,不露痕迹地送给陈平安,那枚养剑葫既不过于贵重,也不算寒酸,恰到好处。”

    老瞎子点点头,“弯来绕去,都是算计。井底之蛙,跳出井外。陈平安能够走到这一步,将一团乱麻给捋顺脉络,殊为不易。”

    想起一事,老瞎子叮嘱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宁丫头,可别忘了当年在那神仙坟,对某尊神像脚下的那方斩龙台,你是有过承诺的,手头宽裕的话,就趁早还清了,别拖延。”

    宁姚点头道:“一直上心,这次回去,就会结清。”

    老瞎子揉了揉下巴,“好一个无心之语的‘菩萨点头’,泥腿子明明没有上过一天学塾,好似每每在关键时刻,总有些福至心灵的话语,可教旁人出乎意料。”

    宁姚说道:“听陈平安说过,好像佛家传灯录有记载一问一答,如何是妙用一句,水到渠成。”

    老瞎子问道:“还记得与赵繇的初次见面么?”

    宁姚点头道:“当时只误以为那个站在齐先生身边的学塾书童,就是个管不住嘴的少年,等到赵繇后来得到白也那把仙剑‘太白’四分之一,我才知道他其实早在离乡之前,就已经是一位剑修胚子,那么当时他在牌坊楼下的言不由心、脱口而出,兴许是与我的本命飞剑出现了某种牵引?”

    老瞎子乐呵呵道:“真相要比这更复杂点,陈平安脑子那么好,就没在你这边说道几句?”

    宁姚摇头笑道:“陈平安不稀罕多说这个文脉师侄。”

    老瞎子说道:“按照预设的某条伏线和某人的山上算计,你本该是要在骊珠洞天,与剑修赵繇出现更多交集的,若是你们真能走到一起,属于剑气长城也能捏着鼻子,勉强能够接受的天作之合。需知小镇五桩明面上的最大机缘之一,赵繇五行属木,就是为某件镇纸‘画龙点睛’,而你开启其中一把本命飞剑的方式,就是‘开眼’,要不是陈平安的出现,未来去剑气长城建功立业的外乡人,可能就是那个先去海外孤岛与白也先学习剑术的赵繇了?刑官豪素会出关,担任类似左右之于师弟陈平安的身份,帮助赵繇在那边站稳脚跟。”

    宁姚眼神坚毅,语气淡然道:“如此安排,任你巧之又巧,也得问过我宁姚本心答应不答应。”

    在夜航船上,刑官豪素,因为自认亏欠了隐官一份天大人情,确实主动与陈平安说起一桩极为惊人的内幕。

    老瞎子笑道:“怎的,见到赵繇第一面就不喜欢,难道见到陈平安第一面就喜欢了?若无陈平安的横插一脚,如何保证不会与赵繇磕磕碰碰成为一对欢喜冤家?”

    宁姚黑着脸说道:“有点恶心。”

    这要是被某人听了去,赵繇就等着吃不了兜着走吧。

    这么一想,她又觉有趣。

    老瞎子哈哈大笑,难得在弟子李槐之外,如此心情舒畅。

    宁姚说道:“当年泥瓶巷,陈平安在练拳之前,就做了很多时至今日仍然只有他能做的事,说了只有他敢说的话。我相信他!”

    虽然在陈平安、在白嬷嬷、哪怕是在叠嶂这样的好朋友这边,宁姚不管对谁都一直不肯承认一点,就是她跟陈平安之间,到底谁先喜欢谁,但是宁姚知道这件事真就计较起来,确实是她更早喜欢陈平安,陈平安这个于男女情爱一事的榆木疙瘩开窍更晚?

    老瞎子挠了挠头发稀疏的脑袋,“是谁说过来着,修道之人,远离红尘,山中幽居,爱憎一起,杂念丛生,道心即退。”

    宁姚不置可否。

    老瞎子说道:“宁丫头,说句可能你不爱听的话,陈平安想要在武道追上曹慈,不太可能。”

    宁姚说道:“在武道赶超曹慈,确实极难,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是宁姚很快就补了一句,“从小差一岁,到老不同年。”

    老瞎子忍俊不禁,“这个理由,会不会蹩脚了点?”

    宁姚笑道:“在酒铺,不知多少剑修,觉得二掌柜这句话说得极有道理,真有良心。”

    在那小酒铺喝酒的每一境酒鬼剑修,都觉得这句安慰人的言语,说到了他们心坎上上。

    一个个豁然开朗,原来我们剑术比不过狗日的,齐上路,董三更他们,只因为我们还年轻啊。

    谢狗说要在这边继续待几天,宁姚便独自御剑远游,剑光掠过那座没了剑气长城和倒悬山的大门,重返浩然。

    老瞎子双手负后,踱步回屋,谢狗揉了揉貂帽,说道:“这些日子思来想去,费去我好大心神,也还是想不出自己到底该走哪条剑道,你有没有什么不错的建议?”

    老瞎子说道:“问错人了,我非剑修,如果陈清都还在,你倒是可以问问他。”

    谢狗开始摇晃起来,挥动袖子,念念有词,老瞎子忍不住问道:“做什么?”

    谢狗一本正经道:“在浩然市井,时常见着这样的跳大神招魂啊,偶尔管用。”

    老瞎子没好气道:“毛病。”

    谢狗闹腾了一番,也觉得无趣,病恹恹跟着老瞎子走入茅屋厅堂,寻了一条长椅躺着,拿貂帽当枕头,翘起二郎腿,轻轻晃荡着一只脚,懒洋洋说道:“之祠,我觉得你很可怜唉。”

    老瞎子破天荒没有反驳什么,反而点头道:“承情。”

    谢狗哈了一声,“本来以为你要生气赶人了,都做好卷铺盖滚蛋的准备喽。”

    老瞎子自顾自说道:“修行来修行去,求个什么,无非是船底浪头,脚下山巅。可如果止步于此,也无甚稀奇的。”

    谢狗追问道:“那让已经十四境的你,觉得该如何做了,才算真正稀奇?”

    老瞎子喃喃道:“一人架桥修路,后边万人安步。”

    ————

    小庙外,那个敬惜文字的“老人”蹲在门口,烧过了一箩筐的废旧纸张,所有灰烬堆在火盆内。

    已经记起“前身”的余时务好奇问道:“你曾经游历过白纸福地?”

    陈平安摇头道:“一直想去,当初返回浩然就一直忙碌自家事,始终没机会,之后得闲了,重新当个甩手掌柜,游历中土神洲期间,肯定要去看看的。”

    余时务皱了皱眉头,“我什么时候可以恢复真实容貌。”

    陈平安打趣道:“嫌小?”

    可惜余时务未能听出一语双关的含义,“不记起还好,恢复记忆了,有点不自在。”

    陈平安只是说了句跑题千万里的话,“天快亮了。”

    届时他们就可以梦醒了。

    等他们一一清醒过来,还会保持绝大部分的梦中记忆,他们每一世记忆的重叠,其实就是七情六欲的不断叠加。他们先前在庭院深深、等级森严的马府,相互间看待一个人,受限于各自身份和眼界,有????????????????深有浅,城府深的,对上阿谀奉承,说话嘴上抹蜜,对下刻薄,笑里藏刀,当那阴险小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还有那嫉妒心重的醋坛子,悍妇骄纵……也许他们之前碍于各自身份和所处环境,谁跟谁,都很难真正认清身边人甚至是枕边人的真正心思,但是等到各自入梦,所有的人心细微处、性格特点,以前不敢想不敢做的事情,不敢说不宜说的言语,都有了一种可以完全放开手脚的用武之地,最终结果就是所有人性的阴私一面,都被一场场“梦境”给一一抖搂了出来,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陈平安开始着手对马氏成员和府上外人,做了一种身份高低、贵贱完全颠倒的设置,府上的婢女杂役,成了当家做主的人物,府上养尊处优的马氏子弟,那拨身份尊贵的练气士,还有旱涝保收、豪奢用度的护院武夫,全部沦为身份卑贱的下人。打算将他们逐渐汇聚到了某一个故事当中,各自的悲欢离合,爱恨纠葛,生死荣辱,纷纷聚拢。如同收网赶鱼,将江河湖泊、溪涧沟渠、山中水潭里的所有游鱼,都驱逐到一张大网内。每一种背景的幻境天地,就是一部厚薄不一的“书籍”,那么不同故事里的山上神仙,帝王将相,达官显贵,江湖武夫,贩夫走卒,三姑六婆等,就像各色人等,都被压缩到了一本书中,才好让他们朝夕相处,最终在某一刻梦醒时分对视,面面相觑。

    陈平安说道:“某人说过,我们感知世界的真实程度,很大程度来自记忆的深刻程度。”

    余时务问道:“这个‘某人’是谁?”

    陈平安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余时务好奇询问了一个关键问题,“要支撑这些梦境的运转,还要保证可以骗得过人,耗神耗力不说,更耗灵气和神仙钱吧?”

    陈平安给了一个颇有深意的答案,“好说,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

    余时务疑惑道:“大费周章,于你修行有何裨益?”

    陈平安说道:“需要他们的念头、思绪,言语,一个个微妙的脸色、眼神变化,被事件牵扯、驱使、最终付诸行动的行为轨迹,来让这些幻境天地变得更加充实,让一座小千世界变得更加真实。”

    “唯识家说万法由心,心生万法。难怪先前在那邯郸道上的客栈,你会无缘无故提及种子和熏习,原来是伏笔,当时我还以为你是在故弄玄虚,显摆自己的学问淹博。”

    “被我拉入幻象天地的马府众人,他们跟那些‘本地土民’不一样,前者的言行举止,都是自主的,不是被安排的、既定的刻板的。只是给每人都提供了一块无形的文字雕刻泥板,至于最终编排出怎么样的人生故事,他们都是走在某些固有道路上的……过客。之后他们又会各自铺出崭新的条条道路。而这些道路……就像此地的树木,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为何愿意跟我道破天机?”

    “因为你跟马府人氏不太一样,都是属于那种来了就别走了的人物。”

    前有蛮荒萧形,后有马府厨娘的,眼前余时务算是第三个,各有大用。

    余时务问道:“就这么有把握困住我?从头到尾将我拘押在此?不怕真武山问责,也不怕文庙那边非议此事?”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讥讽道:“聪明人何必故意说傻话。我就不信你会认命。”

    上一次遇到类似的人物,就是鬼蜮谷内,被小天君杨凝性斩三尸而出的黑衣书生。

    余时务沉默下来,明显仍有疑问,但是没有问出口。

    陈平安主动给出一个模糊的答案,“某个暂时不宜言说其真名、身份的存在,先前在桐叶洲那边,于我有一拳的传道恩惠,所以我才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先还你半拳之恩。”

    余时务问道:“我能做什么?”

    陈平安给了一个更模糊的答案,“在这里,你们几个,就是未来的道路和江河,树荫和渡口。”

    余时务试探性问道:“与马氏夫妇登门报仇,只是你瞒天过海的手段?”

    陈平安缓缓转头,冷冷看了余时务一眼。

    余时务噤若寒蝉,一位修行有成、道心几近圆满无瑕的上五境练气士,竟有如坠冰窟之感。

    以马彻和鬼物书生管窥作为引子,作为“老天爷”的陈平安,开始正式介入这些幻境内的故事走向。

    夜幕重重,老媪起身去开门,头戴白角冠的青衣婢女春温,冷冷看着那个敲响门扉的羁旅过客,大髯佩刀豪侠的模样。

    她作为马月眉身边婢女当中,心性最为坚韧的一个人物,那位游侠开门见山道:“自以为是的固执己见,是一把双刃剑。”

    春温讥笑道:“陈剑仙莫非就只有这点本事了?”

    陈平安微笑道:“还是读书太少,眼界太窄了。”

    春温嗓音冷硬道:“承认,必须承认。论学问,我不过是马府一介婢女,身份卑微,当然比不得一位才情超迈的圣人弟子,讲见识,更不敢与一位年轻隐官相提并论。”

    刀光乍亮,女子脖颈一凉,一颗头颅高高抛起,冥冥中她耳畔只听得那人言语一番“既然积怨已久,总恨自己出身不好,自幼坚信人有冲天之志,非运不能自通,人生路上,必须先见贵人,才可发迹,那就再送给你些做梦都梦不来的见识和履历,再让你看看另外一个自己的命运。回头你自己再看,此理有无道理。”

    那个被整座京城数十万“沈刻”围剿追杀的沈刻,已经陷入被蚂蚁啃大象的凶险境地,由于京城如纸被折叠而起,闪转腾挪空间有限,地理位置越来越逼仄,这让已经是金身境瓶颈的老宗师,简直就是杀人杀到吐,杀到后来,沈刻纯粹就是凭借身体本能在

    以他所站位置作为圆心,四周尸体遍地,鲜血流淌,残肢断骸随处可见,杀得一条皇宫外的御河变成鲜红颜色,所幸由于那些疯了的“沈刻”都是些手无寸铁、不谙武技的凡俗,仍是硬生生被他杀出一条血路,杀人的同时还必须自救,因为沈刻必须找到一人,只因为那位陈剑仙临行之前,说是天无绝人之路,就给沈刻留下了一线生机,告诉他解题的谜底,只要在这京城,找出唯一一个不是“沈刻”的存在,只要杀了此人,他沈刻就可以脱离困境,重见天日,可如果沈刻在中途气力不支,被围殴致死,一切就要重头再来。沈刻正是靠着这个盼头和念想,才苦苦支撑着他到处流窜,在那京城的大街小巷,豪门陋巷,官府店铺,青楼暗窑,甚至连那茅坑蹲厕的人,沈刻都要见上一见对方的容貌,就怕擦肩而过,远那一线生机失之交臂,最终不知过去了多久,伤痕累累的老宗师,杀到了一处富贵堂皇的庭院内,祥云缭绕,洞石漏透,在一什么, “少年”余时务叹了口气,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余时务就像一个刚刚在十五元宵见过无数写有灯谜彩灯的看客,却没能解答出几个谜底,这会儿终于可以跟幕后出题人询问答案了,“先前路过一座边关军镇,取名为豆腐关,是什么用意?”

    陈平安笑道:“按规矩谜贵别解,或有典化无典,灯谜一般是不允许露春的。”

    余时务问道:“只说与灯谜相关的内容,我粗略估算,这两千年以来,扫过眼的,就有不下数千之多,我很好奇,万分好奇!陈平安,你哪来这么多的学问,可以丢入这座梦境天地?”

    想要让一位修道有成的“仙人”,在人间行走千年光阴,都不曾察觉到哪里不对劲,要下多少工夫,辅以多少驳杂学问?

    “一听就是外行才会问的问题。”

    陈平安摇摇头,继而反问道:“听没听说过夜航船?知不知道上边有座条目城?”

    余时务摇头道:“我一向不爱打听这些,山上山下事,都很匮乏,了解很少,这算不算是一家不知一家,和尚不知道家?跟常年远游的你自然没法比,你山主是习惯了出门问路,入乡问俗……”

    说到这里,余时务便有些自嘲神色,若论游历经历,自己两千年,风景人物何曾看得少,又记住了多少?

    陈平安笑道:“山大树高,井深水凉。余道友不用跟我比这个,各有各的长短。”

    其实如今陈平安手上就有十二张引渡符,只要在沿海地界祭出一张,就可以帮他登上那艘夜航船。

    陈平安说道:“只说灯谜一事,其实再简单不过了,手边只需有几十本灯谜集子就成了,照抄再照搬而已,这类书籍价格又不贵,花得了几两银子?”

    陈平安继续解释道:“当然,想要让你所见所闻都合情合理,难度确实不小。所以我早就预备好了大大小小、数百个类别,和随之延展出来的总计近千万张‘纸条’,就是好读书之人喜欢夹在书页里的那种便签,来构建和丰富这个虚假的世界,为的就是防止你这种修道之人,进入其中,会觉得一眼假。”

    “回到正题,老话说富人过年,穷人过关。所以我就觉得豆腐关这个名字,听着比较有趣,仅此而已。”

    余时务憋了半天,“是绣虎教给你的一门‘治学’心诀?”

    在那山下的富贵之家,读书有读书的法门,写字有写字的秘诀,往往都是从不外泄的不传之秘。

    陈平安撇撇嘴,“他可不教这个。根本不屑为之。”

    余时务突然问道:“我如果逮着一个人不放,面对面,接连问他几百个问题?”

    陈平安忍俊不禁,朝余时务伸出大拇指,“那你可就真把我给问住了。”

    余时务犹豫片刻,“有朝一日,那个人哪怕被某人打破砂锅问到底,他的回答,可以做到天衣无缝吗?”

    陈平安答非所问,“咱们换个地方瞧瞧?”

    余时务无奈道:“我说了算?”

    好似游览一处著名园子的移步换景,两人落脚处,山中溪涧流水欢快喧闹,汇入山外一条河中便趋于无声,有那樵夫和艄公在河上相遇,一个拿出家中自酿的酒水,一个拿出刚刚捕获的山中野味,高声说着市井诨语,乡俗谚语,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总归都是靠着老天爷吃饭,樵夫抬头看了眼骄阳高悬,说好光景,艄公便附和一句,有钱难买五月五日旱,今年收成一定不错。

    花明柳媚的时节,顷刻间乌云密布,一阵大雨便来了又过了,落花满地,有个家道中落、晚景凄凉的老人,面黄肌瘦,花白胡须,头上戴一到了搔痒处。”

    一起散步离开村社茅屋,边走边聊,走到河边,沿岸而行,余时务竟然觉得这般游历,还不错。

    天地营造者不可谓不别出心裁,旁观者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见所未见的新鲜人事,历历在目,闻所未闻的故事,声声在耳。

    余时务忍不住再次感叹道:“此行收获颇丰,感激涕零。”

    “修道之人下山修行,如龙走渎。”

    陈平安双手笼袖,思绪飘远,回过神,轻轻跺了跺脚,“我那师兄崔瀺,很少在我这边说……人话。但是当年在城头那边闲聊,他有个道理,说得相当平易简单,他说一个连地痞流氓在路上瞧见了昔年学塾先生都会下意识觉得害怕几分的国家,才是一个真正有希望的国家,有希望从弱变强,有希望由强更强。”

    大雪茫茫,白衣仙人骑鹿涉水,人与景皆有古味。

    再一细看,余时务神色古怪,那位仙人竟是自己。

    万籁寂静,天地雪白一色,屏气凝神,若是扪心自问,仿佛心声如雷。

    余时务停下脚步,没来由询问,“人人愿意架桥修路,就是真正万世太平?”

    陈平安答道:“我觉得是真正的纯粹自由,是人人都可以自由地让渡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