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八章蔡京
见那官员面色已经快要跟衣袍一个颜色了,苏油才挥手:“不说了不说了,你就算吃了蝗虫,我也不会高看你一分;你予以拒绝,我也只是惋惜你不知道一味好菜而已,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你叫什么名字?以后踏踏实实做事就好,没必要为了奉承别人委屈自己。”
那小官尴尬地再次施礼:“蒙少保教训,不胜惶愧,下官……下官名叫蔡京。”
我的个去!苏油吓得手里的盘子都差点掉了:“你,你如何在此?!你不是舒州推官吗?!因何在此?”
蔡京惊喜莫名:“少保还知道我的履历?”
苏油有些无语:“你兄弟与大小苏一般,也是同科佳话,所以关心一些。从王相公那里,也知道你哥哥的一些事体。”
熙宁三年,蔡京与胞兄蔡卞,同科举登进士第,先是任钱塘尉、其后调任舒州推官。
而他的哥哥,被授任江阴主簿,其时当地大富豪顾新元等人,趁着青黄不接之际,借谷物于庶民,利息高出平时一倍。
蔡卞同情百姓疾苦,断然推行王安石的青苗法,以解百姓燃眉之急,同时开仓借粮,打击富人趁火打劫的气焰,因而受到王安石器重,招他为婿。
说起来苏油和蔡京乃是同岁,今年都是二十七,不过苏油早登高第近十年,探花出身加一路高升,两人从官场级别上论,可就差太远了。
蔡京拱手,开口就一针见血:“少保在开封府灭蝗得力,赖声誉素崇之故,非制度之力也。”
苏油也不得不服气:“继续说。”
蔡京说道:“故此法因人而起,亦易因人而灭。”
苏油点头。
蔡京得到鼓励:“但是如果立为制度,则胥吏有了由头,怕是会扰民过甚,旧害未除,新害已生。”
“如今州县灭蝗,多属民间捐资,州县可以无财为借口推脱。”
“如允许动用公款,这些州县再不得借口无财力办事。但是有了新的办法就会产生新的弊端。”
“州县会多报经费,上司则欲令其少报,申报与退报,来来往往,使公事繁琐。”
苏油点头:“不用等到那个时候,现在就已经有这个问题了。”
蔡京说道:“少保以杀蝗之量考实,是好办法,但是这样会导致大家只抓能换钱更多的成蝗,而错过最易捕杀的新蝗时期。因为这个时期,还是需要雇佣人力,发给钱粮的。”
苏油问道:“那以元长的意思,该当如何?”
蔡京说道:“必须两者相结合,不过以后捕杀新蝗之時,雇佣劳工所需的钱粮,得让州县同城的官吏一起来分发,同时签名画押,上报核查,作为核销的凭证。还要严厉禁止让官吏家人或书记代办,以免假冒混骗。”
“过去朝廷发下的救灾米粮,就常有冒领的事,这种弊端,不可不防。不如先立制度,然后在施行过程中予以监督察访。”
“其实胥吏所畏惧的,就是认真的官员而已。而阻隔上下,从中渔利,也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只要官员走动勤敏一些,这事情是可以做好的。”
苏油对蔡京实在是佩服,他今天出现在这里,肯定是有所谋划的,但是自己竟然讨厌不起来。
刚开始明显是误会自己吃蝗虫的举动,谄媚迎合;被自己揭穿后,有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对自己真正关心的事情,又能立刻拿出行之有效的办法。这等本事儿,就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了。
只能说,和吕惠卿一样,绝对有能力做好事情,绝对有能力讨人喜欢。
但是他们有一个共同的问题,就是独,或者说企图独。
和王安石不同,他们为了独揽权势,可以对其它任何事情做出妥协。
换句话说,就是没有底线。
为了权力,即便是将自己的恩人,自己的国家拖入深渊也在所不惜。
苏油问道:“如果我将京中灭蝗事务交于元长,元长准备多长时间可以举措明白?”
蔡京充满了自信:“不需七日。”
苏油笑道:“好!除此之外,我再交给你两件事情。”
蔡京大喜:“但请明公训示。”
苏油摆着手:“你我同岁,我只大你几月,彼此称表字即可。其一,我送你一套张公的《金融论》,要求你将之读懂,读透;其二,读明白之后,结合大宋现状,写出个财政刍议,论论如今大宋财政到底存在哪些问题,有哪些方法可以解决。”
蔡京躬身道:“是。”
苏油笑道:“那此间事情便交与你,算是我辟你入幕府,需要支取账目,自去四通商号寻程公相助。七日之后,再来开封府衙交差。”
蔡京长揖而起:“定不负大尹所托。”
苏油取过自己的笔记本,刷刷刷写了一行字,折起来交给他:“此事只可你我二人知晓。看过之后,便将之烧去。”
蔡京小心接过,不敢立刻就看,将纸张放入袖中。
苏油站起身来,对理工小组说道:“你们就在这里,听元长指挥。薇儿,我们回城去吧,还有很多事务。”
一行人上马而去,蔡京恭送苏油和石薇离开后,才小心翼翼地从袖中取出纸条打开,一行小字跃入眼帘,让他心中突突直跳。
莫学饥鹰饱便飞!
蔡京是一颗绝对的炸弹,但是苏油还是决定要用他。
没有任何原因,是因为至少到目前为止,蔡京声誉着实不错。
首先有家庭的背景,叔叔蔡襄一代名臣,虽然去世,但是声望是一等一的。
国家预算的概念,就是蔡襄就任三司使时提出来的。
其次有名声卓著的哥哥,王安石作为相国,为了影响一直有意压制自己的女婿,士林里颇有为其鸣不平者。
和苏家人也有关系,蔡卞来京前的任职,是钱塘尉。
苏东坡是因王安石阻挠而不得留京的,可到达杭州后,作为王安石女婿的蔡卞,又跟从苏东坡一起,学习著名书法家徐季海的书法。
因此说宋人士大夫之间的交往,并不如后世人理解的那般非黑即白,恩怨分明,而是千丝万缕纠缠不清的麻线团,剪不断理还乱。
苏油也不由自主地受到了如今士林风气的影响,而且用一个人几十年后恶行来否定今天的他,也不符合自己内心奉行的准则。
在苏油心里,蔡京最大的恶迹,是搞坏了国家的财政,导致了国家的经济崩溃,其次才是任用私人,独揽朝政,朋比成奸,抗敌不力等等。
好在这娃和自己同岁,而且自己有薇儿保命,苏油有自信能压制他一辈子。
莫学饥鹰饱便飞!是苏油给他的警告,也是他与蔡京的约定。
如果决意投靠自己,苏油可以给他一方舞台,不过前提就是不得背叛。
政治从来都是肮脏的,奸臣的思路与手段,对付政敌往往出奇的有效。
而幸好,作为从后世穿越过来的人,苏油没有这方面的洁癖。
但是历史上定性的大奸臣,用奸臣独有的方式和方法来投奔自己,还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或许应该跟他说声谢谢,谢谢他这么看得起自己?
只希望蔡京能读懂金融论,成为他叔父蔡襄那样懂得宏观经济的人才吧。否则,自己绝对不敢让他继承自己的政治版图。
想到这里,苏油不由得摇头失笑,自己哪儿来的政治版图?可不是杞人忧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