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七麟和黄君子谈完了,天色也黑了。
冬季的天黑的总是格外早。
武第早早挂起了灯笼,王七麟等人踏着夜色走去,远远的就看到了一串红灯笼。
徐大问道:“七爷,咱要不要把小黄的话告诉武氏?”
王七麟摇头道:“不着急,我只是一介铁尉,事情管的太多、知道的太多,未必是好事。”
徐大想了想钦佩的说道:“七爷深思熟虑,说的对。”
王七麟微微一笑。
沉一不悦的说道:“七爷,你以后可不能当皇帝啊,你要是当了皇帝肯定是昏君。”
“息声,别乱说。”王七麟吓得蹦了蹦,“你怎么突然会说出这么一句话?这话不能说!”
沉一不服气的说道:“我说的是实话啊,实话也不能说?你看你太喜欢听好话,要是做了皇帝肯定是昏君,还是偏信奸佞的那种昏君!”
王七麟皱眉道:“胡说,我什么时候只爱听好话了?我只是爱听徐爷说的话罢了。”
徐大搂着沉一肩膀说道:“佛祖曰,乱吃东西坏肚子,乱说话坏前程。大喷子,你今晚什么话都别说,明白吗?你今晚的任务就是低头猛吃东西,明白吗?”
沉一说道:“阿弥陀佛,佛祖没说过这话,再说喷僧只是说实话罢了。”
徐大道:“实话就能乱说吗?”
“为什么不能?”
“那你在花草苑被姑娘秃噜掉皮这个事是不是事实?我是不是可以四处去说?”
沉一微笑着说道:“喷僧今晚只吃喝,绝不会乱说话。”
王七麟满意的点点头,徐大真是他的好助手。
他想,如果自己真是皇帝,那一定提拔徐大做大内总管。
大冷的天,天武门弟子跟一柄柄钢枪似的矗立在门外,面色如铁,坚毅不屈。
王七麟看了很钦佩,说道:“马爷,你过来看看人家这弟子,咱听天监的纪律需要加强了,那些力士、游星很不像话,整天跟土耗子似的四处串流,问他们干什么就会说一句‘哦,我溜达’,丢人!”
马明道:“七爷放心,明天卑职就开始操练他们。”
徐大说道:“好好操,你看人家这些弟子,不光纪律性强,这精神面貌、这修为,呵,这位弟子的胸肌练的好。”
他上去要伸手,天武门年青一代大弟子武宝安苦笑着拦住他说道:“徐大人,这是本府的丫鬟。”
徐大尴尬了,道:“嘿,你说这天色怎么这么黑?大爷没看清原来这是一位姑娘。对不住,姑娘,刚才误会了,大爷可不是想要调戏你,真的对你不起。”
武景湛也在门口,看见他们后笑道:“七爷,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否?”
王七麟向他抱拳,说道:“不醉不归。”
武景湛哈哈大笑,伸手拉着他的手往院子里走:“我父亲刚刚开启了一坛新醅佳酿,这等美酒最适合与至交友人小酌。七爷快快随我来,我已经迫不及待想与你痛饮一番了。”
武氏有初雪大宴亲朋的习俗,所以今晚到来客人挺多的,门前车水马龙。
这样看到武景湛热情招待王七麟的情景、听到这番话,他们纷纷凑在一起猜测王七麟的身份:
“这青年是谁?武府尉亲自出来迎接啊,难道是哪位皇族子弟?”
“看起来不像,或许是武氏的长辈?我听武府尉叫他七爷。”
武第的会客大厅规模庞大,但里面没有摆放桌椅,而是整整齐齐的陈列着一张张漆几,漆几全是檀木打造,仔细刷过了桐油,不知道流传多少年,反正已经起了包浆,所以打眼一看很有年代感。
漆几后头是同样材质的木榻,上面铺着厚实的毛皮。漆几之间还有屏风遮蔽,每一桌左右两端各有一位娇媚的侍女和一位机灵的小厮在接待,规格很高。
王七麟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场面,他进去后有些惴惴,自己可能穿的太随意了。
漆几上放有温酒之器,全是银质壶身烧蓝珐琅彩,这东西简直是艺术品,六棱面有锦绣图案,釉质紧密均匀,气质高雅大方,酒气朦胧中,整个宴会厅的气质顿时起来了。
王七麟被招待去了上首,这里的漆几最大,长有十尺、宽有五尺,木榻上直接铺了虎皮。
见此他就摇头:“景爷,你给我个面子,我不在这一桌,我跟我兄弟们在一起。”
武景湛笑道:“七爷,这一桌都是咱们自己人,你到时候随意就好,还有令高堂,他们都在这一桌。”
王七麟无奈道:“景爷你千万别这样安排,我父母,唉,你让他们坐在这里,今晚别说吃喝了,我怕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紧张的晕过去。”
他的父母等人随后到来,如他所想的那样,一行人战战兢兢站在门口,手足失措。
王六巧小声问道:“爹,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
王六五蹭了蹭鞋子说道:“这个先不管,都把脚上的泥给擦掉。”
然后一群人在门口蹭起鞋底。
武景湛哑然失笑,他明白了王七麟的意思,将一家人全引到了角落里。
这看起来有些不庄重,可对王六五等人来说是最好的安排,让他们在众人眼皮底子下吃饭很不现实,他们自知吃相粗鲁,这样压根不能放开手脚来吃喝。
王七麟带人坐在他们上首一桌,这样双方可以互相照顾。
很快屋子里坐进来百十号人,其中一多半穿着官服或者衣衫华丽,他们不是高官就是巨富。
王六五傻眼了,嘀咕道:“不是家宴吗?怎么来了这许多人?早知道这是人家场面事咱一家子就不来了。”
徐大说道:“老叔,这就是家宴,你看到这些人都是人家武氏的自己人!”
王六五惊呆了。
武夜阑、武俊德和几个年龄相仿的老者走来,屋子里的人纷纷站起与他们打招呼。
一名气质威严沉稳、面色红润的老者矜持的回礼,徐大看了看后低声道:“这宴席规格不低啊,他是武氏的族长、天武门门主武懿德,修为很高,后天巅峰。”
武夜阑扭头看到他们,直接兴冲冲的走了过来问道:“王兄弟,你身边那位道长呢?”
王七麟道:“谢道长有什么是要查询,上次在烂陀寺对付了刘博和毕月乌后他便告假远行了。”
谢蛤蟆去追噎书了,这放羊的老头说是帮他忙一起对付刘博,结果他很奸猾,吃饱喝足抹嘴跑了,还把周愈和考生们也带走了。
武夜阑很失望:“那老道士一看就是个能喝的样子,我还想今晚能跟他拼酒试试!”
沉一傲然道:“阿弥陀佛,施主想要找人拼酒?”
徐大咳嗽一声。
沉一想起他的叮嘱,只好闭上嘴巴。
武夜阑已经注意到他们,伸手抓住两人肩膀往外拖:“你俩看起来也是个能喝的样,今晚咱们一起来拼酒!”
武懿德应和了一下众人,接着便在武翰林和武景湛父子陪伴下走向王七麟。
王七麟起身主动行晚辈礼,武懿德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道:“这就是王大人了?翰林每次见老夫都要提起你,对你是赞不绝口,说我武氏年轻一辈八百人,却无一人能望你项背。”
“武大人抬爱了。”王七麟赶忙说道,“晚辈江湖末学,哪能与武氏的青年才俊们相媲美?”
武懿德又勉励他两句,然后走向王六五夫妇身边见礼。
能看出武氏对王七麟的看重,武懿德对王六五夫妇很客气,先询问他们能否适应平阳府的气候和饮食:“平阳府的冬天冷啊,您二位可得小心身体。”
王六五很激动的说道:“大兄弟你别担心,老哥我一辈子在地里刨食,身子骨结实着呢,要不是这城里没有兔子,就今天这么大的雪我肯定得去逮俩兔子给你们捎来做礼物。”
武懿德和身边的人纷纷笑了起来,他问道:“老哥身子骨确实可以,您贵庚?”
王六五说道:“我今年四十九了,今年一过就年过半百喽,老弟你呢?”
武懿德沉默下来,旁边的武景湛低声道:“我大爷爷今年七十五……”
这事怪不了王六五,武懿德须发皆黑、面色红润,从额头到下巴没有一点皱纹,说他四十多岁也有人信。
而王六五呢?他为了喂饱一家近十口人的嘴巴,风吹日晒、雨打雪冻的满脸沧桑,说他面相有七十岁真不算夸张——他的头发胡须已经找不到几根纯黑的了。
武懿德掩面而去,他回到主位,这场酒宴就要准备开始了。
平阳府菜系简单粗糙,武氏的除雪宴席吃的是老汤炖肉,不过肉的花样多:牛羊猪三肉必不可少,鸡鸭鱼肉也有,另外还有兔肉、鹿肉、大雁肉乃至熊肉等。
酒席过半,武景湛过来找王七麟,带着他去主位敬酒:“你是贵宾,所以等你给我家长辈敬过酒后,你与你父亲就要留在主位,到时候我们武氏的外系亲朋要来给你们敬酒,好与你认识一番。”
王七麟明白武氏这是要把他介绍给平阳府的权贵,这是好事,甚至这让他有些受宠若惊。
武景湛道:“另外今晚找你来参加家宴还有一回事,便是想告知你一件事,我父亲准备将府衙一分为二,分给你们听天监驿所一部分来办公,你们现在那驿所实在让人看不下去。”
王七麟不动声色的瞥了他一眼,道:“景爷,你们这对我也太好了吧?我不敢答应。”
无事献殷勤。
武景湛低声道:“这都是你自己争取的,现在我们武氏欠你非常大的一份人情,你或许不知道,我父亲明日要启程去往长安,并郡郡守的位子又空出来了,我武氏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拿下这位子!”
王七麟迟疑的说道:“那我祝你们马到成功。”
武景湛笑道:“你不看好我们武氏,是吗?”
不等王七麟回答,他又自顾自的说道:“朝廷绝不想将并郡交到我们武氏手中,但是我们这次志在必得。刘博有把柄在我们手中,连续两任郡守更换,并郡官场和民间都很不稳定,所以我们武氏迎来了千载难逢的良机,无论如何都会抓住这机会!”
王七麟想了想,说道:“武氏对我很好,那我应当投桃报李,或许我可以帮你们再创造一些功绩。”
武景湛欣慰的笑道:“我们正好需要你的帮忙,还记得我与你提过的刑天祭吗?他们冬季最是活跃,我想由你挂帅来办了他们!”
王七麟道:“好,另外我还可以在擒拿前朝反贼方面给予帮助,不过你们得把顺着烂陀寺摸到的那群反贼给放掉,他们是我的暗线。”
武景湛痛快的说道:“没问题,可是你确定你想靠他们来对付前朝余孽?”
他犹豫了一下,道:“现在我喝的有点多,说话有些直,若有麻烦,七爷莫要怪罪。”
“你那条暗线不太靠谱,那个黄君子好像有点傻眉楞眼的。”
王七麟能说什么?
“他是喜欢装傻充愣罢了。”
其实他也觉得黄君子傻里傻气的。
“你们两个人在嘀咕什么?还不快来喝酒?”武翰林大笑着招手,“正所谓饮温酒而攀谈,品佳酿著远情,冬夜有酒,当渴醉沉酣,来来来,王大人,满上!”
王七麟举起酒樽,酣畅淋漓的一饮而尽。
武翰林毫无架子,同样跟着喝下一杯。
周围的人看到这一幕心里就有数了,主人家亲自跟陪一杯,这个年轻人了不得。
武翰林可不光喝了杯中酒,他还笑眯眯的问道:“王大人迄今未婚,据说还没有与人定亲,是吗?”
王七麟心里生出不好的猜测,硬着头皮说道:“不错,但是……”
“我武氏多巾帼,不知王大人——哎呀!”武翰林端起一碗羊汤要喝,结果瓷碗忽然碎裂,滚烫的羊汤撒了他一身。
旁边伺候的丫鬟急忙过来给他擦拭身上汤汁,武懿德猛然站起警惕的环视四周。
但是没有发现。
武翰林随后便离开了宴席,武懿德看出先前瓷碗碎的不正常,他猜测有人暗地里想给武翰林动手脚,所以就让他先行离席,以免出现点意外耽误明天的行程。
武氏一场家宴,王七麟在平阳府算是扬名了,全城有头有脸的人都知道他有大能量,连武氏的核心人员都得好声好气的招徕他。
听天监在平阳府的地位跟着水涨船高,大清早便有人来到驿所等候,说是遇到了诡案。
王七麟踏雪走出来,看到来人有些眼熟,他稍微一回忆便记起来人的身份:“这不是武新知员外吗?您怎么亲自来我们驿所?有什么事遣家丁说一声便是。”
武新知年近五十、高大肥胖,他是天枢镇一名地主,家里有好几条街道,所属房屋上百间,身家在平阳府颇为丰厚。
他笑呵呵的抱拳行礼,道:“王大人好生客气,是在下来的太早打扰了大人您的歇息,在下无以为歉,只能带一点早餐给王大人和诸位大人行个歉礼,还望王大人莫要介意。”
双方客气一番,武新知提到了正题:“在下早早到来,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我有诡事要来告知于大人,还请大人帮忙处理一二。”
“请讲。”
“王大人您或许不知道,在下在天枢镇有几座宅子,全靠给宅子收租来过活。其中有一座宅子租给了三位父子,他们三人是燕赵大地迁来的外人,以做卤肉、卤下水为生……”
“常营?”
武新知一愣,问道:“常老倌来找你报过案了?那老倌脾气硬邦邦,有什么事都闷在心里,在下还以为他没有来报案呢。”
王七麟摇头道:“他没有来报过案,但有人昨天跟我提起过这事,只是他知道的不多,所以我不太了解这案情。”
武新知道:“在下其实了解的也不多,只知道有鬼上了他家的店,本来我听说这事后还不是很在意,可是昨天发生了人命官司,我想这都死人了,肯定得报官呀。这样正好昨晚认识了王大人,今天就过来请王大人行个方便。”
王七麟道:“闹出人命了?速速带我过去。”
徐大说道:“七爷,你现在是铁尉,不能再事事冲锋向前了,这种小案子你交给我们,我们就能给你办了。”
王七麟摆摆手说道:“你说的对,但如果我手头上有其他要紧的事,那这案子就给你们办,现在没有什么事,我还是亲自过去看看吧。”
常家卤肉铺子在平阳府颇有名气,他们家的卤肉和卤下水味道香、价格实惠,所以生意很好,这也是他们能在天枢镇租的下一座整院的缘故。
常营来到天枢镇已经十多年了,他带着两个儿子一起来的,大儿子二十岁,去年娶了媳妇,今年有了孩子;小儿子今年十六岁,另外他店铺里还有五个帮工。
当然名义上是帮工,这些人其实都是他的弟子,是跟着他来学做卤肉的。
王七麟跟随武新知走到店铺门口,抬头一看门口一条旗杆,上面一面红色大旗,旗子一面写着‘肉’一面写着‘酒’,很简单、很粗犷。
尽管冬季天冷气味不活跃,可是走在卤肉铺前的街道上还是能嗅到一股诱人的卤菜香气。
徐大摸出了一摞油纸,他做好了大采购的准备。
卤肉铺大门紧闭,武新知去敲门,可是不管他怎么说话房子里面都没有人回声。
王七麟担心出事,对徐大点了点头。
徐大抬起脚踹了上去。
门开了。
大门后头就是个院子,院子分成几个区,有的放着屠宰架、有的放着水缸、有的晒着风干肉和肉香肠。
听到大门被踹声音,有几个青年小心翼翼的推开厢房窗户往外看。
王七麟进门后皱了皱眉头,道:“好浓的阴气。”
徐大说道:“很正常,这个卤肉铺子还宰杀牲口,平时应当经常会用猪头鱼肉来祭祀来往鬼神,这样有鬼经过就会停留下来接受一番供奉,导致院子里阴气比较重。”
王七麟点点头道:“谁是主人家?出来一下。”
主屋开门,一个身材敦厚的青年快步走了出来下跪说道:“草民常旺见过诸位大人、见过武员外。”
武新知倒是一副为人和气的样子,他扶起常旺说道:“大侄子,你爹呢?你爹怎么没有出来?”
常旺苦笑道:“请大人们恕罪,我爹这两日害了风寒,他起病很急,所以不能出来见礼。”
王七麟说道:“带我们进去看看。”
常旺迟疑,他说道:“大人明鉴,我请大夫来看过,大夫说我爹这风寒症起的猛烈,怕是会传染人。”
王七麟道:“本官略懂岐黄之术,你勿要多言,带我们进去看看。”
常旺一看挡不住了,只好推开门请他们进屋。
屋门一开,一股浓烈的香灰味道扑面而来。
屋子正中是一座棺材,棺材前有火盆,火盆里依然余烟袅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