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类义塾修建于俞水县,这是距离平阳府城最远的一个县。
这座县城在府城的东北部,头接俞宁所在的群山,山外的一大片山地就是它的地盘,它在群山东麓,北岸接俞水河流域,一条大河从山地中咆哮穿梭而过,构成了俞水县的心脉。
一辆马车在一匹马的引导下行驶在通往俞水县的官路上。
路途还算坦荡,可马车奔驰慢慢悠悠,最终到了日落时分驶到了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骑在马上的徐大往四方瞻顾,最终沮丧道:“七爷,这是它娘的什么地界啊?”
坐在马车上的打坐练九字真言的王七麟缓缓睁开眼睛,说道:“不是让你带路的吗?”
赶车的谢蛤蟆不屑一笑,道:“徐大人手头上的地图应当是又出错了。”
徐大理直气壮的说道:“道长说的一点没错,不愧是道家高人,这风水堪舆、预测未知的本事真厉害啊。”
谢蛤蟆听了这话没好意思怼他。
马车停下,八喵打了个哈欠从王七麟怀里冒出头来,它睡了一路,这会总算睡醒了。
九六跳下车去撒了泡尿,然后前爪后爪使劲刨地,刨起干土哗啦啦的扬在风中,它抓住地皮后又使劲伸了个懒腰,往前伸一伸、往后再拉一拉。
王七麟宠溺的撸它狗头问道:“六这是要长身体吗?真会拉伸,以后六一定会长成个大狗子的。”
九六用脑袋去蹭他小腿,小狗脸上一幅志得意满的样子。
徐大郁闷道:“七爷,这到底哪里呢?眼看太阳落山了,咱今晚没有能睡觉的地方啊。”
王七麟看向谢蛤蟆,谢蛤蟆一甩袖子,徐大怀里的地图飞到他手里,他打开仔细观摩起来。
徐大驱马走来,嘟囔道:“七爷今天这事真不赖我啊,咱从来没有来过这地方,压根也没有必要来这里,找个力士带这个傻孩子去大柳树乡问问不就得了?怎么还得咱仨一起护送他回去?”
马车里还坐着个傻愣愣的少年,正是他们从恶丐手中解救出来的呆傻小书生。
少年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没有反应,只有提到‘无类义塾’的时候才会跟着重复念这四个字,王七麟推测他跟无类义塾有关,于是便想送他去义塾所在地,看看能不能找到认识他的人家。
正如徐大所说,这活本来用不着他们三个来做。
但是王七麟知道无类义塾的存在后对它有些兴趣,谢蛤蟆则说要去给无类义塾创始人柳诫祭祀一番,恰好失踪六十三名书生中有一名书生是无类义塾所在的大柳树乡籍贯,于是他们索性决定亲自送少年回家。
谢蛤蟆打开地图看了一阵,然后指向东西南北点了点。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王七麟问道:“道长,怎么了?”
谢蛤蟆阴沉着脸说道:“这是哪里得到的地图?”
徐大看向王七麟,王七麟被气了个够呛:“你看我作甚?这地图又不是我给你的!”
“是我在咱驿所的案牍库里找到的啊!”徐大理直气壮的说道。
“案牍库里怎么会有地图?谁放的?”王七麟问道。
徐大摇摇头。
那这就有点古怪了。
王七麟说道:“老马应该知道怎么回事,回去问问他,这地图有问题吗?”
谢蛤蟆说道:“这地图是错的,不对,这是俞宁县的地图,不知道哪个王八犊子把宁字给涂改成了水字。”
王七麟拿过地图来看,发现地图上的‘宁’字确实有涂改痕迹,它比别的字都要粗大两分,宝盖头居中往两边引了一下,加上一撇一捺成了个‘水’字。
于是他也骂道:“哪个王八羔子干的好事?”
徐大得意洋洋的说道:“我就说嘛,大爷怎么会带错路呢?你看地图都是错的,大爷能把路带到这里已经算厉害啦。”
王七麟狐疑道:“这真是去往俞水县的方向吗?”
谢蛤蟆道:“这点没错,府城通往俞水县有官道,咱一直走在官道上,没出错。”
“那案牍库里怎么会出现一张错误地图?是谁放进去的?放进去的目的又是什么?”王七麟问道。
他心里有一些猜测,驿所人不多而多高手,特别是辰微月带媳妇已经来到驿所,有飞僵在此,那真是活人死鬼都进不来。
所以案牍库里放进错误地图,一定是驿所里的人干的!
简单来说,驿所有奸细。
不过这点倒是不意外,他一直在招揽人才,驿所每日都有游星、力士来投奔,里面肯定有武氏的人。
问题出来了,若是武氏的人放入的错误地图,他的目的何在?
“俞水县或者说大柳树乡有问题,有人以地图迷惑我们,要迟滞我们速度,所以咱们得加快行进速度了!”王七麟想通这点,立马扬鞭。
可是天色渐晚,夜色已经隐约可见。
寒风穿过山岗席卷而来,倍增冷意!
他们得先找地方过夜了。
谢蛤蟆一甩袖子飞向一座土山头,站在山头上他往四周看了看,回来后指向东南方向说道:“往那里走,那边会有村子的。”
徐大狐疑道:“你眼神比我好?我怎么没看到房屋的影子?”
谢蛤蟆没好气的说道:“因为我压根就照着房屋去看,我看的是风水!那边有周边最大一座土山,又有一条河绕土山流淌,背山面水、负阴抱阳,这样的地方很适合建村庄,如果我料不错,这被土山给挡住了,去了阳面就能看到房屋了。”
周围一带虽然多有土山,但也不缺土地,古怪的是这些土地却没有人来耕种,地面长得全是枯草,徐大打马转向,带着马车压过土地向土山走去。
走到半截果然看到一条土路,他们顺着土路行驶,正好日落西山了,他们也到了一座村头。
正如谢蛤蟆所说,村子建在土山阳面,房屋不多,多数依山而建,谢蛤蟆看到后皱眉说道:“有古怪。”
徐大立马拎起了狼牙棒做出虎将姿态,他问道:“哪里有妖魔?看大爷去做了它!”
“凭你这狼牙棒?”王七麟嘲笑。
徐大不动声色的举起双手,露出两个大拇指上两个扳指。
一个翠绿欲滴,一个鲜红似血。
谢蛤蟆摇头道:“无量天尊,未必是有妖魔,只是这村子风水极佳,你们看,山上的房屋居高临下,前有照后有靠,这是藏风纳气的好地方啊,按理说村子应当子孙繁多、人烟旺盛才对,怎么会只有二三十座屋子?”
这里屋子不多孩子不少,他们正要进村,有几个孩子哭嚎着从野地里狂奔而来。
土山上的房屋视野开阔,看到自家孩子哭着从马车旁跑过,有些家长误会了,纷纷提着长矛、拎着砍刀气势汹汹而来。
王七麟看的诧异,当地乡民脾气如此火爆吗?
五六个大汉呼应而来,其中一个大汉吼道:“我在城里听说乡野出现了人贩子,他们一定就是人贩子,抓起来送官府!”
他们脾气火爆,徐大更爆。
见对方不分青红皂白就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徐大一勒马缰纵马上前,挥舞狼牙棒大叫道:“谁敢污蔑本大爷?大爷送他上西天!”
身板最健壮一个大汉竟然挑长矛刺向马颈,徐大一棒子夯上去将长矛给夯断了,夯的大汉手掌虎口裂开鲜血迸溅。
其他人得知他厉害后吓得往后退,但并没有逃跑而是做出了防御架势。
这番彪悍姿态倒是引得徐大赞赏,他说道:“大爷乃是官差,你们哪只眼睛将大爷看做了人贩子?”
听到这话大汉们吃惊,其中持刀汉子问道:“你们是官差?那你们为何欺负我家孩儿?”
徐大不屑道:“谁欺负他们了?你们问清楚再说话!”
孩子们被他方才纵马挥金锤的雄姿给震慑住了,一时之间都忘记哭泣,瞪大眼睛张开嘴,吃惊的看着他们。
长矛大汉过去拎出来一个孩子抬脚踢了上去,一脚将孩子踹的倒飞两三丈,他大吼道:“兔崽子,怎么回事?”
这孩子倒是皮实,爬起来哭嚎道:“爹你别打我,我们刚被独眼傻子给打了!”
其他孩子纷纷叫道:“对,不是外来人打我们,是独眼傻子打的。”
“独眼傻子打人,呜呜,你看我的腚!”
最小的少年干脆利索扒拉下破裤子,徐大探头一看吹了个口哨:“哦豁,小屁股蛋还挺圆润啊。”
圆润的小屁股却不好看,上面有一条条的青紫色鞭痕,像是被鞭子给抽了。
大汉们脸色顿时涨得通红,他们先各自逮住自家孩子连捶带踹一顿暴揍,揍完孩子有人喊道:“走,去找独眼傻子!”
王七麟拦住他们道:“慢着,诸位大哥先慢走,本官有话问你们。”
大汉们狐疑的看着他问道:“你真是当官的?没见过你这样的官服啊。”
徐大不乐意的说道:“听天监的玄衣劲装,没看到腰带上有云纹吗?闹呢!”
大汉们更狐疑了:“听天监是什么地方?”
徐大这下子就无语了,只好不屑的骂了一句:“土包子!”
结果这帮大汉都是莽子,一个汉子忿忿不平的回怼道:“没错,我们都是土包子,土包子只知道衙门、大理寺、刑部、天牢这些大地方,我们不知道你们听天监,你们肯定是小地方出来的!”
“冲老百姓耍威风算什么本事?我们不知道听天监咋了,犯国法吗?”
“就是,爷们可不是吓大的,早些年世道不好,爷们的爹可都是吃的刀口舔血这碗饭,连官兵都不怕,还怕你们劳什子听天监?”
听到这里王七麟恍然,难怪这些汉子如此桀骜、脾气如此火爆,原来都是山贼后人。
汉子们对待当官的都没有好脸色,那对待一个傻子自然手段更狠辣,他们拎着刀枪棍棒就往东南走。
王七麟挥挥手道:“跟上去看看。”
徐大问道:“怎么还用跟上去?要教训这些山野匹夫在这里动手就是了。”
王七麟一边走一边说道:“我想去看看他们说的独眼傻子,我现在对傻子很感兴趣。”
车上现在就有个小傻子,这样进入俞水县地界后又碰到一个傻子,他觉得自己碰到傻子的概率有点高,或许里面有什么道道。
看到他们跟在自己一方身后,汉子们恼了,回头喊道:“你们跟我们屁股后做什么?”
王七麟也恼了。
愚蠢不是你们的错,可三番两次犯蠢就有点不可饶恕了。
他知道怎么与这种无法无天的人去打交道,说是说不通的,身份也压不住,他们只认拳头。
谁拳头硬谁就是爷!
王七麟一个箭步上去抬脚踹出,大汉被一脚踹飞四五丈,见此刚才被老爹踹飞那孩童欢欣鼓掌:“踹的真远啊!”
其他汉子立马吼叫着冲他围了上来,王七麟不反抗,他双手背后自如的运行金钢横练神功,一座怒目金刚双手合十护住他身躯。
汉子们拳打脚踢疼的呲牙咧嘴,八喵和九六见老爹挨揍立马准备下爪上嘴。
徐大拦住了它们:“少爷、小姐,你爹正装逼呢,别打扰他装逼雅兴。”
汉子们脾气火爆但不傻。
他们看到王七麟身上出现一座金佛便知道自己碰到了高人,赶紧忌惮的后退。
他们退,王七麟进!
抓住一个就是一记黑虎掏心!
抓住一个就是一记窝心脚!
抓住一个就是一顿爆锤!
五个大汉被捶的晕头转向,不过他们确实骨头硬,被打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却愣是不讨饶。
见此王七麟手捏剑诀使用了八部天龙剑阵,被他挎在腰上的利剑发出嗡嗡嗡的震动,王七麟一甩手喝道:“剑出!”
利剑出鞘,如龙出海!
初升的月光中,长剑照耀着皎洁月华在空中极速飞舞,剑刃贴着大汉们头顶飞过,有一蓬蓬乱发被夜风吹的乱飘。
见此一幕,大汉们终于惊恐:“大人饶命!”“大人收了神通!”
王七麟冷冷的说道:“尔等对本官无礼,本官尚能饶恕你们,但尔等蛮横不讲理,那本官绝不能轻饶你们!”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本官要以九天飞剑切你们的耳朵!”
这话吓得大汉们不轻,他们这些粗人很讲究颜面,要是没了耳朵那往轻里说会被人耻笑,往重里说这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被人切掉耳朵以后死了都没脸在地下见仙人。
于是有大汉叫道:“大人宽宏大量,我们以后再也不敢蛮横了!”
王七麟冷哼一声,喝道:“剑归!”
长剑化作冷电,铿锵一声自己飞回剑鞘中。
徐大看的目瞪口呆。
谢蛤蟆抚须微笑。
汉子们还要去找独眼傻子的麻烦,并恭敬的请王七麟走到最前面。
王七麟喝道:“你们为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就去找人家麻烦?我且问你们,这个傻子平日里有没有打过你们家孩子?”
他知道肯定没有打过,否则以这些汉子的脾气,那傻子恐怕已经被打死了。
果然,汉子们讪笑着纷纷摇头。
王七麟又问道:“那他这次为什么打你们的孩子?”
汉子们依然摇头:“我们怎么知道?”
王七麟气的想再揍他们一顿:“不知道不会问吗?”
他冲谢蛤蟆说道:“现在你明白这村子里人为什么这么少了吧?就这么群浑人生活的地方,田地再多、风水再好有什么用?寻常人家谁敢跟他们一起住?”
一个大汉不服的说道:“大人这话说的不对,我们村里人少是因为这里的地不长庄稼,别看这里田地多,可是都是盐碱地,压根不能种庄稼!”
徐大感兴趣的掐了一把土看了看,他用手指捏了一点土放入嘴里尝了尝道:“这就是书本上说的盐碱地?第一次看见,啊tui!跟碱面不一样,一股骚臭味!”
大汉说道:“这里的土正常来说就是一股碱面味道,你吃到了骚臭味那不是土,应该是风化的牲口屎。”
徐大:“我它娘谢谢你的提醒啊。”
“不谢,官爷客气了。”大汉谦逊的说道。
其他大汉将孩子拽了过来,询问他们傻子发火的原因。
几个孩子说道:“我们没干啥,跟以前一样,就是在独眼傻子住的破庙里拉屎。”
“对,再就是往他烧的碳灰上撒尿!”
“还有把他的破褥子翻出来擦了屁股……”
听到这里王七麟脸色阴沉下来,踹寡妇门、砸乞丐盆、欺傻子人,这是很受老百姓鄙视的三件事。
一个大汉挥手将儿子抽的原地转了两圈:“直娘贼!烂腚眼的贼娃子!”
见他主动收拾儿子,王七麟暗暗点头,这些大汉蛮横归蛮横,起码的是非观念倒是还有。
结果大汉接着骂道:“少糊弄你爹!平时你们不老干这样的事吗?怎么也没见那傻子揍你们?说,今天还干了什么!”
孩子被揍得瑟瑟发抖,老老实实的说道:“我们还翻到了傻子讨来的干粮,全给他洒上尿了。”
王七麟听不下去了,抓住那孩子上手就揍。
大汉们护犊子,赶紧讨饶道:“官爷饶命,他们还是孩子……”
“那就更不能放过他们!”王七麟怒道。
徐大拦住他道:“算了算了七爷,几个不懂事的孩子你揍他们干什么?”
大汉们一起点头,很感激的看向徐大。
徐大又说道:“正所谓子不教父之过,你揍不懂事的孩子没用,揍他们的爹!他们的爹已经懂事了,你揍他们能记事!”
王七麟腰上的利剑又开始嗡嗡嗡的跳动。
他不怀好意的瞄向大汉们的耳朵。
大汉们二话不说,逮着自家孩子咬牙切齿的揍!
孩子打死了还能再生一个,耳朵没了可就长不出来了,这笔账他们算的清清楚楚。
于是当晚孩子们的惨叫声被夜风送出去很远很远……
大汉们揍完孩子垂头丧气的准备往后走,王七麟拦住他们道:“继续去找那傻子。”
“还找他干什么?我们又不打算打他了。”
“找他去请罪!”王七麟声音严厉,目光锋利。
大汉们噤若寒蝉,已经完全没了脾气。
独眼傻子住在一座破庙里,这庙所在的位置很独特,它在两座土山的夹缝中——两座土山就像是一整座土山被从中劈开了,中间是一线天,然后破庙就在底下。
谢蛤蟆看到这座破庙后站住了,他仔细的打量着四周问道:“这座庙叫什么庙?”
一个大汉说道:“叫五福庙,据说庙里供奉着五福上神,就是五个泥塑的胖娃娃。”
“对对对,以前时不时有人来求子求孙,那时候我们还能跟着混一口吃食呢。”
“现在没有了,独眼傻子来了以后没什么人来上供了,这傻子,哼!”
大汉们正义愤填膺的声讨,王七麟福灵心至,下意识的扭头往旁边看去。
六个汉子。
大汉们身后又出现一个身形瘦长的汉子。
月光照在他身上,凄冷黯然。
孩子们总归敏感一些,他们不约而同发现了这汉子,汉子也恰好低头看他们——
面无表情,一只眼睛黑洞洞。
有孩子吓得张开嘴哇哇大叫!
汉子们被孩子的喊叫声吓了一跳,他们这才发现身后多了个人,看清这人的样子后便骂道:“这傻子怎么在这里?”
“他什么时候出现的?”
“揍他!”
长剑在剑鞘中再度铿锵。
大汉们一咬牙,转过身去继续挥拳:揍自家儿子!
所以这群熊孩子今天是倒了血霉,被傻子揍完了被爹揍,被爹揍完了被王七麟揍,被王七麟揍完了又被爹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