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阿炳,今天是你的好日子,这一餐有酒有肉,吃饱了安心上路!”
随着一声带着说不出恶意的谑笑,一个黑漆托盘从坚厚的包铁木门下方一个小口送了进来,里面有一壶酒、一只肥鸡和一碗米饭。
一个满腮胡须的男子走到门前,俯身将托盘端了起来,回身向着这间幽暗囚室内侧叹道:“老师,断头饭已至,看来是你我师徒分别之时了!”
他说着事关生死的大事,脸上的深情却甚是平静淡定,似乎要砍头的是另一个人。
一点如豆灯火亮起,将这间幽暗囚室照的半明半暗。
在一张残破几案之后,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懒散地席地而坐,带着点急切的神情催促道:“采臣你休要装模作样,为师不信你到如今还猜不到,这监牢中藏有为师为你准备的脱身之路。少说这些废话,快将酒肉拿来,躲在监牢里清静是清静了,只是这嘴里要淡出鸟来!”
那男子赫然正是数年前曾到过金华县,却因张乾插手而错过一段不知是情是孽的缘分、却也避开了一场生死之劫的宁采臣。
当时他得人传信说妻子病重,遂十万火急地赶回家中,结果发现妻子虽有些微恙,却还是因素日体弱而生的一点小毛病,心知有异去寻找那报信之人时,又是查无此人彻底断了线索。
等到后来他去兰溪县李衡府上奉还对方借给自己的马匹时,又更加惊异地得知原来李衡那天进了金华县城后并未外出,自己在兰若寺遇到的竟是一个冒牌货。
从李衡口中,宁采臣得知后来在晴天白日有妖魔行凶,若非几位仙道高人施法解救,整座县城的二十万生灵都要化为齑粉。宁采臣终于知道是有人假传消息赚自己早离险地,只是不知是何人又为何如此关照自己。
他带着满肚子的疑惑回到家中,才过得年余安稳生活,妻子却当真生了重病,缠绵病榻半载后,终是药石罔救而香消玉殒。
宁采臣悲恸万分,一时间也失了求取功名的心思,只想在家中奉养老母平淡度日。
宁采臣的母亲却还想儿子光宗耀祖,不愿他就此失了进取之志,于是劝他外出游历一番,一则散一散心排遣郁结,二则拜访名人高士增长学问。
他是纯孝之人,自不会悖逆母命,于是带了些行李盘缠离家。
宁家本来清贫,宁采臣身上的一点盘缠自然不敷化用,所以他一路上不时还要停下来做些出售字画、代写书信的营生,等攒够钱再继续上路。
如此走走停停,不觉已是两年光景,他竟是凭着一双脚由江南走到江北,走遍了大半个大周,一路上确实也见识了不少山川名胜、风土人情,又拜访了许多先达名流、俊才雅士,眼界学识也随之大有长进。
只是看得越多,宁采臣便发现才有数年中兴之象的大周越来越不妥。起因则是隆兴帝越来越崇信佛法,渐渐地失去即位之初励精图治的做派,长年幽居深宫参禅悟道。
不仅如此,他因极度宠信国师无尘法丈,采纳其建议在全国各地兴建慈航禅院,每一处都务求恢弘浩大美轮美奂。
一些幸进小人得其所便,大肆搜刮民脂民膏、征发丁口役夫,在修建起一座座穷尽华美精巧的寺院禅林,从而博取隆兴帝龙颜大悦而获得升迁机会的同时,也都大捞狠捞吃得脑满肠肥。
如此在君臣两得其便之后,唯一受苦的便是处在最底层的蝼蚁小民。
在重重盘剥下家破人亡者有之,不甘忍受盘剥铤而走险投身草莽者亦有之。
而且随着小人凭借蝇营狗苟窃据高位,忠诚耿介之臣反而因先后进言劝谏而遭贬斥。
如此则不免朝政昏乱,江山动荡,竟重现了成泰帝时的衰颓之象。
因天下乱象萌生,正四处游离的宁采臣亦遭了池鱼之殃。
在走到山西太原府治下平定县时,他被一伙地痞打了闷棍,当做官府通缉的一名杀人犯周阿炳上交请赏。
那县令贪图政绩,得知宁采臣是个无依无靠的外乡人后,竟将错就错,把他当做真正的杀人犯打入监牢。
宁采臣初时也曾喊冤叫屈,后来得同监的一位老人指点关窍,才知道是县令要拿自己做了替死鬼,终于彻底死心。
在暗无天日的枯寂时光中,他与同监的老人渐渐相熟,也察觉他的不凡之处。
在日常闲谈之际,这老人上至天文星象,下至地理山川,大至国计民生,小至吃喝玩乐,竟是无一不晓、无一不精,至于经史子集、诗词歌赋这些读书人本行,更是信手拈来,虽嬉笑怒骂亦能卓然成理,俨然一代文宗大家。
宁采臣好奇之下诚心请教,老人也终于坦陈身世,原来他竟是被誉为“天机博学士”、曾做过一任司天监监正的诸葛卧龙,数年前为躲避一场劫难而弃官潜逃,藏身在这监牢之内。
此次他向宁采臣表露身份,却是看中了宁采臣这年轻人,打算收为弟子传授一身的学问。
宁采臣虽不知道在这囚牢之内做学问还有什么用处,但能够拜这当世第一博学之士为师,总是一桩难得的机缘,当即欣然行礼叩拜。
自那一日后,诸葛卧龙便开始将一身通天彻地的学问教授给宁采臣,而他教学的方式也颇为古怪,从来都不讲解分说,只是将自己的各种学问理出脉络凝练精粹,要宁采臣一股脑的死记硬背下来,说是日后只需慢慢领会,自能受用无穷。
如此一来,饶是宁采臣也算聪明颖悟之人,本身的学识根基也算扎实,但将老师胸中浩如烟海的学问如此硬搬到自己脑中,也弄得好长时间头晕脑胀,一时间也忘怀了身在监牢的苦恼。
直到最近的几天,诸葛卧龙说该教的都已教了,才放宁采臣过了几天轻松日子。
宁采臣接受的虽是“填鸭式”教学,学习过程中终究还是凭着自己的才智领悟了一些东西,很容易便想到老师既然教授了自己这一身的学问,也必然不会让自己陪他一直坐牢,更不会让自己才学有所成便作了刀下冤魂,所以这一次的断头饭,其实该是是师徒二人的饯别之宴。
他捧着托盘上前,将酒菜放在那张几案上,先在两个破碗中斟了酒,然后举起自己这边的酒碗,向诸葛卧龙道:“老师教导栽培之恩,弟子无以为报,权已此酒,聊致无尽感激之情。”
诸葛卧龙笑道:“得天下英才而教导之,本也是为师者之快事,何必说一个‘谢’字?不过这一碗酒稍后再饮,为师还要请一位老朋友前来。”
在宁采臣有些惊愕的目光下,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三支线香,在灯火上引燃后,拈在指间望空祷祝片刻。
不多时,忽听得一声粗豪大笑:“诸葛兄,你身在牢狱,怎会有酒菜宴请小弟?”
随着话声,一个高大身形凭空出现在囚室之内,头戴乌纱帽,身披大红袍,青面赤须,相貌狰狞,正是卞城王座下判官陆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