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只因隆兴帝崇信佛法,上至文武百官,下至贩夫走卒,自然都追慕效仿,以至于京师之内大大小小的佛寺皆香火大盛。
但雨露虽广,也总有难以润泽之地。
在京师偏向东南的一处角落,有一座“真如寺”,因为位置过于偏僻,形制也不甚宽宏,更因为寺僧愚讷,不懂得借势弘法吸引香客,故此依然门庭冷火香火惨淡。
只是寺中的僧侣们对此似乎并不在意,依旧关着门诵经礼佛,颇有怡然自足之态。
这一天,“真如寺”门前来了一位白衣秀士。
他轻轻叩打了几声门环,待得虚掩的寺门开了一条缝隙,一个十二三岁的小沙弥从里面探出头来,便含笑拱手道:“小师傅,在下郎忱,有事求见贵寺空空禅师,烦请通禀一声。”
那小沙弥将门开到二尺来宽,站出来合十施礼道:“原来你便是郎施主,师父正在等你,请随小僧入寺。”
对于那位空空禅师的未卜先知,郎忱丝毫不觉意外,道了一声“有劳!”便随着小沙弥进了寺院。
两人一前一后绕过几重殿宇,走过花木间的一条蜿蜒小径,来到一座僻静禅房外面。
小沙弥停下脚步,转头对郎忱道:“禅师便在里面相候,施主请尽管进去便是。”
郎忱急忙向着门内躬身深施了一礼,口称:“紫阳真人门下末学弟子郎忱,求见空空禅师。”
“呵……”
门内传出一声嬉笑,随即一个透出点放诞不羁意味的声音:
“老张的弟子,果然都如他本人般一本正经。来都来了,尽管进来便是,哪来的如此多讲究!”
郎忱听此人非议恩师,却不敢现出丝毫不满神色,仍恭恭敬敬地应一声“弟子遵命!”然后才上前推门进了禅房。
室内空间狭小,只方丈有余。又空空荡荡并无陈设,仅在正对着房门的位置放了一张蒲团,上面端坐一位老僧。
此僧看去年岁不小,寿眉低垂,皱纹堆垒,只有一双眼睛灿然若星,晶亮的眸子转动之间,闪动着似已看透世间百态、看穿多变人心的智慧光芒。
郎忱正要上前见礼,老僧却摆了摆手道:“休再弄这些虚文,咱们直接来说正事。俺已经知晓你的来意,但老张要借用俺的‘万丈红尘图’磨炼弟子,却不可只凭那红口白牙几句空话。须知俺打开一次那《万丈红尘图》,也须耗费不少力气。昔年金蝉儿往西天极乐世界拜佛求经,也要给那阿傩、伽叶两个贼秃奉上一只紫金钵作人事,才能将真经拿到手哩!”
郎忱看着这位唠唠叨叨索要“人事”,全无半点自己恩师也要礼让三分的高人气度,只得从怀中取出一只红皮葫芦,双手捧着躬身送到对方面前,陪笑道:
“家师亦知禅师辛苦,因此特意奉上了两颗早年赴西王母蟠桃会时留下的蟠桃作为谢礼。”
“老张竟然还存下了蟠桃没有吃掉吗?”
老僧的两道寿眉登时一跳,劈手一把将那葫芦夺了过来,带着些急切神情揭开盖子嗅了一嗅,随即大失所望地将盖子重新盖上,撇嘴道:“俺便说老张也不会那般慷慨,原来只是两颗最下品的蟠桃。”
郎忱面上仍是一脸恭谨神色,肚里却暗自腹诽道:“当年你将西王母满园极品蟠桃偷吃个精光,后来参加蟠桃会的众仙当然只能分到些花微果小的下品蟠桃。再说我师只是借用一下你的‘万丈红尘图’,便是有极品蟠桃在手,也不值得拿来送你。”
此刻老僧已将葫芦收回自己袖中,懒洋洋地道:“也罢,看在与老张的交情份上,俺便答允了此事。只要你将人带来,俺自会送他入《万丈红尘图》中走一趟。”
郎忱面上做出大喜之色,向着老僧再三致谢,暗自却不由鄙薄对方收了好处才说交情,分明便是没好处便没交情的意思。
等到郎忱告辞离开,这位空空禅师从蒲团上站了起来,摸了摸袖中的葫芦,笑呵呵地自语道:“这笔买卖却做得值了。张紫阳那牛鼻子还不知道俺已经开启了《万丈红尘图》,放阿青的宝贝弟子入内历练,他那转世的弟子不过是个添头。这蟠桃虽是下品货色,但补益元气的效果胜过世间任何灵丹。只要那丫头在图中有了足够的感悟,一颗蟠桃便可送她直入地仙之境。”
笑了一阵后,他迈步除了禅房,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径来到寺中的一间后殿之内。
这殿里却没有任何佛祖菩萨的神像,只在香案后的墙壁上挂了一幅画卷,画中的是一个白衣如雪、丰神如玉的年轻僧人。
他从案头拈了三枝线香,在烛火上引燃了,也不奉香礼拜便随手插在香炉之内,而后向着画像笑道:“屈指算来,这一世的你该已长大成人。前一世你曾许诺要偿人一世情缘,我便只等着看这场热闹了。却不知历百世千劫而无损的你,能否从这一场‘情劫’之中全身而退?”
说罢,他转身环顾四周,目光落在旁侧的一面雪白墙壁之上,从袖中取出另一幅画卷,向着墙壁上一抛。
那画卷落在墙壁上后便即徐徐横向展开,而后边缘向着四周延展扩张,瞬间将整面墙壁占满并与之融为一体,变成了一幅壁画。
这幅画里却非寺庙中常见的佛陀、天王、金刚、天女之类,而是一带连绵青山。
山中有一面陡立如削的绝壁,一个十六七岁的白衣少女在绝壁上作腾跃之态,右手持一柄短剑,正击刺空中掠过的一只苍鹰。
而那少女的面貌,隐约竟是张乾妻子王婉的模样。
这位空空禅师先看了看画中的景象,脸上现出满意的神色,随即将衣袖一拂,那壁画上的景物顿时大变,现出了一座不知名的繁华城市。
在这座城市之内,房屋建筑鳞次栉比,大街小巷纵横交错,街边店铺林立,百肆杂陈,街头有士、农、工、商、医、卜、僧、道等诸色人等来来往往,或赶集买卖,或聚会饮酒,或骑马乘轿,或推车挑担,俨然便是一方演绎百态人生的红尘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