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共八枚。”庄振国说:“知道为什么我从来不拿出来吗?”
庄严想了想道:“因为你的战友?”
庄振国点头:“现在你懂了吧?以前告诉你这些,你肯定不懂。只有军人最理解军人。军功章本来是代表着军人的荣誉,可是……”
说到这,抬起头看着天花板,怔怔地看了好久,眼角泛起了泪光。
“可是这些荣誉的背后,又是多少战友的鲜血……我最后一枚功章也是我南疆打的最后一场仗时立下的,可是那次的战斗,我手下的几个连里,其中一个担任主攻的连没了六个战士。战斗结束回来后,上级在庆功宴上过来给我敬酒,跟我说,老庄,你干得漂亮,我们给你请功了!我那天喝得有些多,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忍不住当场就哭了。我说首长,我真的不要立功……我不要那些什么荣誉勋章和什么军功章,我真的不要。我要这些金灿灿叮当响的玩意干嘛?我只要我那些战友们回来……你能让他们都回来吗?”
说着,伸手抹了抹眼角,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仿佛在自嘲道:“哼……跟他们比,我有什么资格把那些军功章拿出来炫耀?他们死了,我活着,可是我总觉得我的肩膀上背着他们的命,要说这辈子我有什么对不起别人的事,就是这个……你懂我的感受吗?儿子。”
庄严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发热,于是点点头,说:“我懂,我懂……”
庄振国看着坐在病床边的儿子,又道:“不让你妈告诉你我的事情,是不想让你在部队里分心。你在家本来就养尊处优惯了,去到部队我想你一时半会肯定习惯不了,再让你知道我的事,你不得闹情绪?何况那时候让你回来探家看我,你错过了新兵最好的训练期,三年兵就等同白当了,我送你去部队,不是想让你混三年,是让你在里面正儿八经做个真真正正的军人,做个男子汉,而不是像在家的时候,整天和那些猪朋狗友一起吃喝玩乐,人不能没目标没理想,儿子,你这一辈子,要趁早为自己定个目标,你到底想做一个怎样的人,过怎样的生活,越早越好,不然年轻的时候荒废时光,年纪大了之后你才发现自己是那么的迷茫,这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庄振国以往从来没有这么坦诚和自己谈过心。
在庄严的眼中,庄振国从前几乎将家里当成了他的兵营,说话总带着一种命令式的口吻,不准这样不准那样,不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毫无商量毫无回旋的余地,两父子每次坐下来谈话总会火星撞地球,不欢而散。
今天才知道,其实父亲内心里的想法是为了自己好。
这一点,毋庸置疑。
“比起你老子我,你这点成绩还差远了。”庄振国将两枚功章递回给庄严,脸上那种老兵的傲气又回来了,“将来等你拿得比我多了,再告诉我。”
庄严不服道:“我这不是才当了一年兵嘛!”
说罢,将手里削好的苹果递给父亲。
庄振国拿着苹果,饶有兴致地看了看,忽然说:“这好像是你第一次给我削苹果。”
庄严一愣。
父亲说的是实话,这么多年,父子之间坐下来平心静气地聊会儿天都难,更别说是削苹果了。
“你喜欢,我以后天天削给你吃。”他说。
庄振国将苹果从嘴里拿开,口气又变得硬梆梆的:“我不需要你天天在这里陪着我!陪着我干嘛?这里有的是医生,你又不是医生,何况我的病有单位报销,不用你来担心!回你的部队去,好好干。我吃什么药都比不上你在部队上有出息强。”
庄严又气不过了,忍不住说:“你是我爸,你病了我回来伺候一下有什么不对了?看你的样子,感情我就该不闻不问?”
庄振国说:“我没让你不闻不问,你这不是问了吗?不是回来了吗?看过了问过了,你走就是了。”
庄严气的话都说不出来。
自己的爹还真是无可理喻,这都什么人呐?自己对他好点都不行?
“我说你是怎么了?怎么非得将我往部队撵?感情我留在你身边,你就浑身不自在?有你这么当爹的吗?”
庄振国说:“没错,看着你穿着军装坐在我旁边,我就不自在。”
“你——”庄严差点连“神经病”这词都骂出来了,不过还是忍住了。
& 换做从前,他早就跟自己这个没法好好讲理的爹吵起来了。
不过这次,他居然很快压住了心里的火。
因为他看到,躺在床上的父亲脸色已经显得有些灰败,神色憔悴。
他是个病人。
庄严告诉自己,不能跟爸在这样吵下去了。
“好了,爸,咱们不吵架,行吗?”庄严忽然有些伤感,“这么多年,我突然觉得我跟你之间,吵够了,也吵累了,我们是父子,不是仇人,能好好说话吗?”
庄振国僵住了。
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欣慰。
他觉得自己送儿子去当兵,没错。
这条路,走对了。
儿子现在懂得宽容别人,也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于是缓了缓口气说:“儿子,我的病已经是无力回天了,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放弃自己,我是老兵,我可以当做是向一座山头发起冲锋一样去战斗,你应该相信我。你留在这里,的确没有什么作用。现在是新老兵交替的时候了吧?部队忙着呢,你在教导队毕业,已经是班长了,回去吧,部队才是你应该去的地方。”
庄严勾着头,不吭声。
庄振国又道:“我答应你,好好接受治疗,而且往后给你好好写信,不再像以前那样不给你回信。送你去部队,不是我老庄有多高尚,而是我觉得,我有两个儿子,我是中国人,那么我送一个儿子去当兵卫国,那也是理所当然。爸没别的想法,只想你好好在部队里干出一番成绩,不为别的,就当是尽自己的一分力,好歹和平繁荣的成果我们享受了,要出力总得出一份,这就是做人的基本底线。”
庄严听着听着,眼泪忽然就下来了。
“行,我听你的,不过,你让我多待三天,就三天,好吗?”庄严抬起头,擦了擦眼角的泪,说:“就当我做儿子的给您尽孝。”
庄振国的眼眶又红了,最后用力地点点头,说了声:“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