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胖子又是“英明神武”,又是“万世明君”地吹捧了一番,倒也引来不少茶客的赞同附和。
又喝了一壶好茶,中年胖子和文生才起身施施然地离开了茶楼。
“那好象是合春楼的钱老板。”有茶客似曾相识地和同桌说道:“很有后台,没人敢在合春楼闹事。”
“合春楼啊——”同桌茶客露出男人都懂的神情,嘿嘿笑道:“头牌美若天仙,很好,很好滴!”
不说茶客们的反应,单说中年胖子和文生出了茶楼,在街上边走边聊。
“钱兄啊——”文生终于不用再忍了,嗤笑着说道:“大庭广众之下,也敢说你是商贾?皮肉买卖,也说得出口?”
钱胖子不以为意,笑着说道:“怎地,不一样是有买有卖。再者,借机赞颂一番圣上,也是忠君爱国嘛!”
文生摇着头,取笑道:“要不要让楼里的姑娘也成天把‘圣上英明神武’挂在嘴边?”
钱胖子刚要回话,却见一个东厂番子匆匆而来,赶忙肃正了神情。
“钱大人速去午门,厂督见召。”东厂番子走过钱胖子身边,只留下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钱胖子和文生对视一眼,面色都肃正起来。钱胖子回身招来相随的下人,翻身上马,动作利索敏捷,纵马向皇城行去。
…………………………
在明朝中后期,士绅集团不断走向腐朽,也逐渐成为了一个巨大的既得利益团体。
在历史记载中可以看到,这个集团盘根错节,延伸到从上到下的各个阶层。
朝堂上,他们党争不断、排除异己;在地方上,他们搜刮民脂民膏,只顾私利,不顾国家利益和百姓死活。
甚至于,在最高层的争斗中,这个集团能够影响到皇权,也就是皇位的传承。
大礼仪之争,三王并封之论,移宫案之斗,表面上是冠冕堂皇的儒家道德,实际上却是为着本集团、本党的利益。
既得利益集团的势力如此巨大,朱由校为何敢悍然改革,并且不断深入呢?
原因很简单,他看穿了这个集团的本质。貌似强大,实则虚弱;看似团结对外,实际上却一临危急便分崩离析。
而且,不是皇权斗不过这个利益集团。而是从封建帝王的角度出发,挑内斗、搞平衡,符合帝王心术,有利于皇权稳固。
对这一套权力的游戏,明朝的帝王都玩得纯熟。
不管是修仙的嘉靖,还是宅在宫内的万历,抑或是历史上的小木匠,看似不务正业,却都牢牢地把握着皇权和朝政。
原因也简单,再不务正业的皇帝,也知道牢牢地抓住军队。而朝堂上的文官集团看似强大,那只不过是没越过皇帝的底线,懒得收拾他们而已。
以大礼仪之争为例,嘉靖皇帝为了证明“我爸是我爸”,几乎是和朝堂上的所有文官为敌。
于是,身披“正义”官服,号称“国家养士一百五十年,坚守节操大义而死,就在今日”的两百多文官,在左顺门叩阙撼门,“声震阙庭”。
结果如何,被皇帝一通下狱拷讯、停职待罪、停俸杖责的组合拳打得落花流水,通通闭上了臭嘴。
给你们脸了是不是?!都欠收拾。嘉靖皇帝的胜利,充分证明了“蹬鼻子上脸”的结果并不美妙。
朱由校也把此例视为文官集团的虚弱表现。怎么滴,下狱、停职、拷掠、杖责、停俸这一套下来,你们这些王八蛋不还是舍不得官位,又厚颜无耻地继续当官?
有能耐全都滚蛋,朕倒要看看朝廷能不能运转,天能不能塌?
想当官儿、盼升官儿的有的是,巴不得占着位置的赶紧滚蛋,给自己腾地儿呢!
而朱由校之所以能在短时间内达到整肃朝堂的目的,一是皇权撑腰、军队做后盾,其次则是他不按常理出牌,不搞什么平衡。
打击几乎是无差别的,东林、楚、浙等党的官员皆在其中。涉及党争的,肆意攻讦的,不干实事儿的,贪渎腐化的,统统拿下,毫不留情。
这样的操作显然是令人震惊,且措手不及的。等到文官集团缓过神来,一大批中坚力量已经或入罪或滚蛋,皇帝的大刀又向地方官挥舞过去。
正如朱由校所判断的那样,一批官员被清除,又一批官员顶了上来。在是继续坚持以前的做官方式,还是服从皇帝的问题上,大多数人明智地选择了后者。
除了孙承宗、李起元、毕自肃、陶朗先等皇帝亲自提拔任用的亲信外,哪怕是表面上的服从,对于朱由校推进改革,也是相当重要。
当然,没有多少人知道皇帝的宏图大志。多数人都把皇帝的政策实施归结于财政不敷,归结于战争的巨大耗费,皇帝是不得不如此。
朕要打造的是一个日不落的大明,建奴算什么,土酋算什么,朕的目光是整个世界。
为了这个目标,神挡杀神,佛挡灭佛,朕发起飚来,连自己都害怕呢!
朱由校翻看着报纸,虽然有他的原话,但御用笔杆子润色得极好,让他甚是满意。
提高商税,打击官商勾结,虽然早就下了旨意,但到底还是不够清楚明白,让朱由校觉得有些欠缺。
现在,九五至尊的皇帝发话了,看谁还敢炸翅,谁敢说三道四。
朱由校满意地放下报纸,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便看到王体乾匆匆而入,跪倒禀报:东厂提督魏忠贤带着档头钱百化入宫觐见。
老魏有些日子没进宫了,这次带着个档头,不知有何大事急事。朱由校放下茶杯,命宫人传召。
很快,魏公公带着钱百化进到殿内,跪倒叩头,口称“万岁”。
“起来吧!”朱由校随意地说道:“魏伴,突然进宫,何事禀奏?”
魏忠贤赶忙拿出题本,躬身送给了走过来的王体乾。
接过王体乾转呈的题本,朱由校翻开看了两眼,脸色严肃起来,甚至现出了几分薄怒。
但皇帝经过一年多的锻炼和习惯,已经变得沉稳很多。他阴沉着脸看完题本,难得地没有大发雷霆。
魏公公偷眼看着皇帝,见他已放下题本,却是沉吟不语,便又垂头躬身,静候皇帝的问询。
“你们确定武长春没有刺探到重要情报?”皇帝终于开口,沉声问道。
武长春,是大汉奸李永芳的女婿,同时还娶了李永芳手下的中军官赵一鹤的女儿做妾。
在万历四十六年,也就是李永芳投降的那一年就被派遣到了北京潜伏了起来。
天启元年,辽阳失守,武长春偷偷来到宁远附近的觉华岛,与李永芳派来的李玉山接头碰面儿。
李玉山给了武长春七百两银子的活动经费,并传达了李永芳的指示,要他在京城注意搜集情报。
如果有重要情报,就送到山东平度一个叫陈一敬的家中,然后再由陈一敬送到后金这边。
拿到资金,领受任务,武长春又回到了北京,并开始积极活动,试图打入明朝的高层,以便获取重要情报。
重要情报嘛,自然是以军事为先。所以,武长春盯上了兵部的职位。他假冒已经死去的大伯武以扬的武举履历,开始进行一番运作。
通过一个叫做周应元的人,武长春结识了季应诚等几位兵部官员,用银子开路,贿赂这几个官员把自己弄进兵部。
如果事情能办成,武长春许诺了一千四百两银子的酬谢,还预先支付了四百五十两的活动费用。
季应诚等人拿了武长春的好处,果然帮他办事,真的给武长春弄到了一个兵部守备的官职,连任命文书都下达了。
可就在武长春喜悦不禁的时候,有人举报揭发武长春是冒名顶替,他的武举资格是假的。
其实,这个人也不知道武长春的底细,只是想以这件事敲诈武长春,勒索一笔银子做封口费。
检举揭发的事情被季应诚知道了,他害怕自己受到牵连,就从武长春那里把兵部的任命文书又要了回来。
钱财花了,官儿却没捞着,武长春可谓是鸡飞蛋打,倒霉透了。
七百两银子看似不少,老百姓辛苦劳作一辈子,也挣不到这么多。
但对于武长春来说,又在北京租房居住,又买了个名叫李凤儿的妓…女逍遥快活,七百两银子根本就不够花呀!
于是,武长春离开京师,想潜回辽东再拿些经费回来。可是,广宁之战后,明军实施战略收缩,并尽迁辽民,等于是切断了后金情报的来源。
武长春来到山海关才发现,想再潜回后金占领地,根本就做不到,只好无可奈何地再次回到了北京。
手里没钱的日子着实难过,武长春便以八十两银子的价格把李凤儿卖给了一个叫做薛应魁的人。
而薛应魁又转手以一百五十两银子的价钱,把李凤儿卖到了合春楼。
武长春在和李凤儿同居鬼混的时候,有一次酒醉胡说,一个不留神,把自己的底细给暴露了。
但武长春显然是不记得,或是把这件事给忘了,竟然把知情的李凤儿给卖了,为自己的暴露埋下了致命的隐患。
李凤儿在合春楼接客,也不是存心要害武长春,或许她也没把这事儿当真。于是,一个不留神,她把武长春的事儿给抖落出去了。
合春楼是什么地方,那是东厂搜集情报的重点地方,不仅眼线众多,连挂名的老板都是东厂裆头钱百化,岂能放过这个重要情报?
本来呢,镇抚司主外,东厂主内,这是皇帝定下的职责范围。
所以,东厂才更注重于市井的情报搜集,而妓…院不仅各色人等都有,还是官员文士享乐装逼的地方,更是皇帝要监视的重点人群。
但一下子有了这么重要的线索,魏公公可没那么高风亮洁,把案子转交给镇抚司立功。
派出东厂番子,秘密抓捕了武长春,顺利地审出了口供,魏公公便赶紧带上直接破案人钱百化赶来抢功了。
听到皇帝的询问,魏公公赶忙躬身答道:“皇爷放心,这个武长春搜集到的情报都不算重要,且没有送出去的机会。这全是皇爷英明,将辽民尽迁于关内的妙计起了作用。”
对魏公公这么自然地拍马,朱由校觉得挺舒服。本来就是嘛,要不是战略收缩,要不是把辽民迁入,怎能切断后金的情报传送线路?
当然,古代的各种条件也决定了间谍工作的难度。
以武长春为例,他潜入京师,就等于和后金断了联系。因为只有他去找后金,后金方面想派人找他,就有点象大海捞针了。
这也就是李永芳又煞费苦心地建立起山西范家的情报线,却不能派人把武长春的这条线接上。
朱由校沉思良久,抬头问道:“武长春的态度强硬嘛,你们审出口供,是很容易,还是比较困难?”
魏忠贤看向钱百化,示意他来作答。
钱百化赶紧躬身奏道:“回万岁,武长春是个软骨头,未动大刑,便已全部招认,还赌咒发誓地要为大明效力。”
朱由校嘴角微抿,露出一丝鄙夷的冷笑,望向魏忠贤,问道:“魏伴以为当如何处置武长春?”
魏忠贤来的时候也做过猜测,认为皇帝多半会龙颜大怒,将武长春千刀万剐,那些接受贿赂,为武长春进兵部提供方便的官员,也是凶多吉少。
但皇帝一开口询问,魏公公就觉得自己大概是猜错了。皇帝并没有大发雷霆,问的话也暧昧,似乎还有些考较的意思?
“回皇爷,奴婢以为杀了武长春,或可起到以儆效尤的效果。”魏公公偷看着皇帝的神情,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但若饶他一命,或许日后更起作用。”
朱由校呵呵一笑,并不说出自己刚生出的打算,也不对魏公公模棱两可的回答作出指摘,伸手指了指钱百化,问道:“你呢,觉得该如何处置?”
钱百化躬身答道:“微臣以为可暂留武长春一命,因其是李永芳的女婿,以后或可作些文章。”
没错,武长春不过是小卒子,杀了他也不过是泄愤,并没有太大的作用。
但李永芳,这个大汉奸,后金的间谍头子,朱由校可是恨之入骨。
而武长春与李永芳的特殊关系,还真的大有文章可作。至少,给李永芳添堵,甚至使其失去后金的信任,岂不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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