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气堡小说网 > 修真小说 > 妖刀记 > 妖刀记最新章节列表 第二七二折、帝里鸣珂·掌降如玺
    在被选入执敬司之前,耿照便已识得日九。

    长孙旭一直是流影城弟子间的“名人”——样子滑稽、绰号可笑,上山时带了不少银子,不到三个月就被半骗半胁盘剥一空;老受欺侮,总是呵呵傻笑,日子过得挺自在,更别提那个“我爹是南陵穷山国某某大人物”的笑话。

    大人物的名儿还特别好笑,叫什么伸长舔粽的,听得人拳头老硬。“日九”这个外号,正反映了长孙旭在流影城里最大的用处。他的存在,是为了让其他人觉得好过些——不是只有你一人少小离家,给昭信侯做家奴,每天被上头的人压榨,总有干不完的活儿,将来难有出息……这不还有日九么?比上不足下有余。

    但耿照知道日九非但不笨,怕比他出生至今认识的所有人加在一起,都要聪明得多。就在他发现这点的当儿,日九眼神蓦地一变,掠过一抹无比灵动、甚至有点狡狯的光芒,但也仅是一霎眼。

    “别往外说。”日九轻道。

    “嗯。”耿照明白他的意思。

    任旁人欺负消遣,正是日九保全自己的方法。

    就像“穷山国权贵私生子”这种毫无道理、反易招致针对的自我标榜,何以日九像个傻子般四处去说,说成了流影城内众所周知的笑话,原因可能出乎意料地简单——夸大父系出身,所欲保护的对象往往是母亲。

    “……我娘怀我时,孤身从南方避祸到北方。有个世家大族收容了她,让我娘生下我,照顾我们娘儿俩许多年,后来主母死了,主家才娶了我娘做续弦。”

    日九从没跟人说过这些,有次与耿照深夜偷偷溜出来,喝猴儿酒喝出几分酒意,才就着冷夜柴火说了几句;说时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梦游似的凝着跳动的火光,仿佛那都是张三李四家的事。

    “主家容不下我,非送走不可,教我读书算数的长辈托了旧日的关系,让我上朱城山。出发时我娘噙着泪,一直跟我说对不起,往包袱里塞了老大一封银子,说是主家送的。我说:‘娘你别担心,这么多银子够我花的。将来我考上状元,给昭信侯做家臣,替娘长长脸。’我娘虽还流泪,样子可欢喜多啦。她不知主家给银两,是想我怀财惹眼,死在朱城山;她要知道的话,死都不会嫁。”但她心里是明白的,母子俩这一别,是一世人都不会再见了。她要说服自己这样做是对的,她不是扔下了我,而是把我送去一个更好的地方。我专拣她爱听的说,让她安心。”

    见耿照一脸不忍,笑着摇手:“别这样,她很努力了。一个人间关万里逃将出来,拖命生下我,尽力抚养长大。她很疼我,尽管寄人篱下,也没喊过辛苦。你没见主家瞧我娘的眼神,我信他是真心欢喜我娘的。世上有种好,能教人忘记受过的种种苦难,我娘好不容易遇上了,我不能教她放手。我起码……能让她好过些。我上朱城山后,她还托人捎东西来,长此以往,主家必定不喜。我娘只有美貌和温顺而已,一旦失宠,后果不堪设想。没奈何,我只好开始说……那个,逢人就说,说到带家书物什来的人忍不住将消息带回去,之后我娘便没再托人来了。她应该恼我不识大体罢?说话没点分寸,让主家难做。说不定主家还安慰了她。”

    耿照这才明白,日九之所以到处宣扬,是为了他那远在北地的无缘母亲。待进了执敬司,详读横疏影亲撰的《东海名人录》,才知收容日九母子的世族非同一般,竟是名列渔阳十二家之一的“鸣珂帝里”莫氏。渔阳七砦乃金貔朝的勋旧之后,金貔王朝发迹于北关,七砦所据,正是昔日北军南下、称霸央土的要冲,更是公孙一族归返祖地的道路,所封无非心腹重臣。金貔朝覆灭,七砦由朝而野,渐成江湖势力,与雄踞海外的五岛奇英结成同盟,掌握北东两道的水陆交通枢纽,于碧蟾朝曾兴旺一时;如今虽已没落,仍是东北有数的名门。鸣珂帝里精于筹算,武功皆由术数化出,《无疆帝算》既是内功心法,亦是数算心诀,难学难精,一旦掌握关窍,化入剑法拳掌,却是威力奇大。云山两不修中的“圣命不修”莫壤歌,退隐江湖之前,即为鸣珂帝里的族首副贰,自创的“四方风神剑”便是以《无疆帝算》为基础,乃前代江湖驰名天下的剑客。

    日九从小在帝里长成,耳濡目染,精通算学,才被选入了执敬司。他每月总会固定失踪几天,实是被带去帮忙对帐核销,日九总是做得又快又好,从不出错,一人能抵几人用,在执敬司所有管事心目中,此子简直是无上瑰宝,日九却从未恃以要求特权,依旧笑对同侪欺侮,不以为意。

    那晚之后,日九再未和耿照谈过母亲。而耿照在《东海名人录》中,读到帝里族首“与续弦夫人恩爱甚笃,惜时日未长;其殁后,独身至今”的文字,猛然省起当夜篝火樽前、两人不出的好看。而披罗戴紫的少年国主则是八风不动,掌势开阖,仿佛帝皇降玺,信手盖落,无不是万里河山;便不看澎湃掌劲,架势也十足烜赫,令人心生敬畏。

    穷山国民风尚武,素来崇拜英雄。长孙旭因缘际会,被重臣呼延宗卫等推上王位,这批随行的征王御驾中,十有八九对这位白白胖胖、客气得近乎畏缩的新君不以为然,虽宣示效忠,那也是冲着统军使呼延宗卫之面,到此刻才真服了这娃娃国主。料以这般掌力,莫说举国罕有能硬接一击的勇士,怕屠狮伏象也使得,既怀已逝的长孙天宗豪勇,更欣见战王有嗣,不禁热血上涌;也不知是谁起的头,众人擎出霜刃,敲击盾面,齐声高呼:“林火泽风,浩浩天宗,唯我穷山,历战天南!”为国主战舞般的开阖掌势助威。

    穷山国并不富裕,然征王御驾之名,不下孤竹金甲、峄阳铁卫等大国劲旅,盖因其勇猛善战,实无愧于“历战天南”的战呼。

    灰袍刺客的人数本就少于穷山,兼有伤折,这一下战意顿消,纷纷退至软轿周围,虽有不惜一战、强力突围之势,其气已馁。长孙日九几曾受过这等拥戴?连当日驿馆中仓促登位,都是呼延宗卫给逼的,陡被战呼分了神,少女闪身欺入臂围,收在肘后的双刃交错,迳取咽喉的一记愣被日九避开,只划断披风的系结;第二下劈开胸口衣衫,满拟一刀破心,刃尖却像斩上了鱼皮,滑溜溜浑不受力,赫见袒露的胸膛上,盘着一道蜈蚣也似、既像胎记又像刺青的黥纹。

    少女一愕,片刻猛然回神,咬牙切齿:“原来是你……兀那蟊贼,还我狱龙!”征王御驾一拥而上,刀盾齐出,团团环护国主。少女怒极反笑,一刀反持、一刀指地,姣美的杏眼狞光闪烁,准备大开杀戒。另一头,对峙不动的耿照与落拓汉子,倏忽齐退了一步。

    耿照仿佛自沉思中清醒,诧异之色乍现倏隐,旋即尽复如常,依旧是无可乘之机。一名昂藏的兽盔男子分开穷山征卫,策马而出,就着鞍上对长孙旭一欠身,朝树下喊道:“公主殿下!敝国既迎明主,请求册封的文书业已送入上国朝廷,此后再不劳公主费心。昔日种种权作误会,日后盟议上相见,贵我仍有旧谊,我主雍容大度,愿与公主携手,共谋两国福祉。今日,便请公主先回罢。”

    段慧奴神色木然,目光迳投阵中,与耿照对峙的落拓汉子冲她微微摇头。段慧奴仍是面无表清,低头朝身畔说了几句。那文士装扮的代言之人扬声道:“呼延宗卫!你等包庇上国钦犯,就不怕给新王惹祸么?”一身戎装严整,连老态都异常威武的兽盔武弁冷哼:“钦犯?吴卿才,我虽非上国之人,也是识字的。哪来的钦犯?你倒是给张红榜文书瞧瞧。”那被名唤“吴卿才”的文士为之语塞。呼延宗卫一扬手,街角转出一辆四乘马车,喀哒喀哒止于阵外。兽盔老将对长孙旭拱手:“请陛下与耿大人登车。”耿照望向日九,见他点了点头,两人才一前一后上去。

    少女还欲上前,香肩陡沉,回见是那落拓汉子,垮着脸道:“柳见残,你还要手不?让开!”用力一甩,倏地没入刺客群中。

    远处的树冠下,容颜清秀、丝毫不称其虎威的段慧奴眯着眼,望着远去的穷山国一行,良久都没说话。

    侍奉段家两代的吴卿才指挥左右,一边布置起遮护公主的阵形,一边收拾现场的打斗狼藉——央土不比南陵,对段家人来说,出了南陵便是敌境,不好轻易授人以柄。公主乘轿已毁,他派人就近取一顶来,以尽快离开此间。能立即启程南返是最好。小姐不比东家——身为段慧奴的旧日西席,吴卿才总是这样喊他们父女俩,到现在私底下都还这般称呼。

    段慧奴也不以为意,人前人后都管叫吴老师。小姐不比东家。小姐比东家更冷静也更冷酷,不像东家那样,很多时候热血一冲,就去管不平事了,也没想过自己管不管得了。小姐不做这种事。或许她动过念头,说不定曾经做过……即便有,那样的段慧奴也早死在峄阳国的宫禁深处,没人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但绝不是活着成为胜利者的这一个。段慧奴此番北来,为的就是截住战王的遗腹子,让自己支持的人选继位,以便掌握穷山一国。此子可杀亦可留,只消能制长孙王室,怎么方便怎么办。

    此际看来,任务虽已失败,但战略未必不能成功。对惯见风浪的段慧奴来说,一次失手根本算不了什么,多的是心计筹码,与狙杀未成的新君化敌为友,延续峄阳与穷山两国的紧密合作,而不是冒着抛头露面的危险,去抓一个与南陵毫无瓜葛的“上国钦犯”。——这图的是什么?领赏?

    对央土朝廷的某些人来说,没有比“段慧奴在国境内且无南陵大军保护”更丰硕的战果。独孤容那厮虽已下得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但他卑怯无耻的阴魂尚在阳间,宿于某些半死尸殭之上,如慕容柔就是一个。

    耿照或许奇货可居,但对段慧奴、对南陵毫无价值,说到底,小姐还是看他与那长孙少年的关系并非一般,才行此引蛇出洞的险棋。吴卿才简直快疯了,深悔让另一位家臣舟楚客留在代巡府,在这个危急关头少一位能说得上话的耆老,止不住小姐这一连串倒行逆施的举措。潜入东海固然冒险,为掌握穷山一国,冒此大险还算值得。况且小姐带来身边精锐的“丹心灰”卫士,更有最顶尖的高手护持,万不得已时,可保她平安归国,并非无谋。

    虽仍发生日前那般憾事,即使考虑到小姐或受惊吓,一时思虑不清,仍无法解释现时有贸然暴露行藏、引出长孙旭予以狙杀的必要性。段慧奴怔望车马远去,吴卿才发现她苗条的身子微颤,玉靥透红,如犯热病一般。正欲探问,段慧奴倏尔回神,幽幽吐了口长息,似终于下定决心,轻声说出他最不想听到的四个字:“……有请觉尊。”

    再入车厢,耿照心中五味杂陈,莫可名状。但比起翩联浮想,更多的是疑惑。

    谁知日九关好了门,便掀起窗帘一角,凝眸远望,表情惊疑不定,时而傻笑,时而蹙眉,打从耿照认识他以来,从不知这张胖墩似的大圆脸上能做出忒多表情,看来日九浑身上下哪处最为灵活,答案已呼之欲出。

    “你这是在……思春哪,啧啧。”典卫大人在这方面也算是学有专精了,看女子固是奇准,殊不料在男子身上一般的有效,忍不住尾音上扬。

    车外诸人就只听见了“思春”二字,不由一凛。“你不晓得,不是思春,我还真——”长孙旭猛然回神,摇着棒槌似的浑圆食指一阵点晃,痛心疾首。“好嘛,走了趟江湖,学得这么坏,套我话是不是有点不够意思?”耿照冷笑。“是谁让我别插手妖刀事来?说什么‘大人的事自有大人管去’,你自个儿倒好,直接混成了国主这么威啊。”日九搓手嘿嘿几声,活像朱城山下开了三间娼寮的黑心老鸨。

    “好说好说,没见我也是给逼的么?我瞧你在越浦……不,在央土快混不下去了,不如收拾细软,随我回南陵,包管你美滋滋——”叩叩两声,盾牌自外敲击车厢。长孙旭掀起吊帘,与马车并行的“征王御驾”统军使、人称穷山国第一勇士的呼延宗卫摘下了青铜兽盔,面色严峻,垂眸避看车内,强抑尴尬的模样,令二少尴尬得浑欲飞起:“咳咳……陛下……光天化日,大街之上,还请自重!咳咳,要不……再小声一点?”

    耿照与日九面面相觑。聊天怎就不自重了?这南陵的风俗也真是。怪就怪车马相隔,兼有蹄声蝉鸣、街市熙攘,呼延宗卫虽以耳力自负,只听见“思春”、“套我”、“别插”云云,旋即淫笑推搪好不亲热,背脊一寒,没想到新君和那少年是这种关系!

    南陵风俗大异于央土,母系部族比比皆是,娈男互好、乃至男女通吃,人不以为怪。穷山国人质朴刚健,不兴这等异俗,男子晓事起即以跻身勇士为念,男女老幼皆能持刀杀敌,极尊武勇。穷山无主多年,征王御驾此番北上,明面上是做为南陵僧团的护卫。

    众御卫在论法会上目睹耿照连打三场擂台,对这名少年英雄十分心折,见国主与典卫大人相熟,无不收起轻视之心;待日九战退见从,更对他大为改观。

    呼延纯为体面,担心国主血气方刚,当街激动起来,吓坏了上国百姓;若教上国逮住口实,于册封一事上多所刁难,不免节外生枝。

    左右御卫心思各异:如统军者有之,恶寒者有之,也有以为新君不愧为战王嫡子,干女人算甚好汉?真汉子专干男人!震惊之余油然起敬、一心效死者,亦不在少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