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气堡小说网 > 科幻小说 > 太后 > 太后最新章节列表 第156章 孟瑛
    孟瑛从很小就知道,他的老师是不同的。

    在重华宫任职的大儒们,大多在朝中有十分重要的职务,他们一般都白发苍苍,留着长到胸口的胡须,张口就是家国大义、之乎者也。

    只有郑钧之不同。

    他年轻俊美,温文尔雅,看着他的目光也并不像是在看“皇太子殿下”,不像是在看这个国家的未来。

    他只把孟瑛当成一个年幼的孩子,在他的神情当中,孟瑛能够明显感觉到爱屋及乌的情绪……这很奇怪,因为郑先生与他父皇的关系是出了名的明君诤臣,哪怕在天子身畔多年,也能因为政见不合吵出天崩地裂的架势。

    其他鸿儒学士们都说,郑大人跟别人不同,从见到他的第一面开始,父皇就说要砍他的脑袋,这么多年下来,哪怕到惹得君王暴跳如雷的程度,郑先生的脑袋还是安安分分地留在脖子上。

    孟瑛对他尊敬有加。

    惠宁十二年,七岁的孟瑛正式拜他为师,加太子太傅之衔。皇太子自重华宫读书之外,还由郑钧之教授他君子六艺,如骑射、术数、乐器等,他与郑先生形影不离,以亚父相称。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父皇听见这个称呼后,气得两天没有吃饭。但孟瑛还是按照对待老师的礼节对待郑先生,直到那一日。

    惠宁十二年七月,孟瑛起得早了,用完早膳,便前往慈宁宫给皇祖母请安。

    他猜测对方还没有醒,不愿意惊扰到人,便没有让人叫起守了后半夜瞌睡的内侍,也免去宫人的行礼,进入正殿等候。

    在一片珠帘摇动的光影之下,他的视线随着晨曦的微光慢慢上浮,这张年少青涩的脸蛋上露出一股很熟悉的安静神情,他的眉眼有些像董灵鹫,所以在男子当中看来,是极为特别的秾艳华贵,特别是眼下才七岁,面貌难辨性别,几乎面若桃花、眼如秋水。

    孟瑛等了片刻,听到珠帘相撞的声音,他连忙起身,下意识地要低头向皇祖母行礼,视线却映出另一个人。

    他抬起眼,见到万分熟悉的郑先生拨帘而出。按理说,太医侍奉内廷,应当发冠整齐、衣不解带,在宫人所住的地方下榻。

    他知道老师是医官出身,照料祖母的身体。孟瑛一度认为就是因为这样,父皇才看在这个情面上,对他有极高的容忍度……但眼下看来,不是这样的。

    孟瑛的视线落在他并未束好的长发上。

    郑玉衡见到他,也跟着怔了一下。两人四目相对时,孟瑛刚要开口,就见他的亚父抬指抵唇,视线飘向寝殿,摇了摇头。

    董灵鹫还在休息。

    他将:“宫里车驾就在外面,陛下急火攻心,吐血晕厥,请、请太子殿下监国治丧!”

    孟瑛脑海中一片轰鸣,在听见这句话时,他的喉口也涌上一股腥甜,一只手扶住了灯架,顿了一瞬,将喉间的血咽了回去。

    过了大约几息,他松开捂着胸口的手,对太子妃道:“起身入宫,母后分身乏术,内眷之事恐怕要靠你。”

    太子妃闻言点头。

    两人当即赶往宫内。孟瑛承担大任,不敢懈怠,他必须十分忙碌,才能让自己的心痛稍缓,才能在姑姑枯守灵前,哭到快要昏厥时上前安慰……他必须极为努力,才能表现出一切都有条不紊、分毫不乱。

    但出乎意料的是,郑先生并没有崩溃。

    原本在他的设想当中,父皇跟亚父可能都会被这件事击倒,这个看似祥和二十余年的皇家,会在一个人离去后而迸出将要碎散的裂纹……但郑玉衡很是平静,他从容不迫,与孟瑛共同治理丧事。

    要不是有他在,孟瑛一定会活活熬白头发的。

    不光是他,所有人都对这件事非常意外……郑钧之每日如游魂一般来去,既不哭,也不闹,思虑周全,所有孟瑛没有考虑到的地方,他都考虑得天衣无缝。

    这样的表现终于还是触怒了有些人。

    同样上了年纪、曾经获封节度使的耿大将军避过灵前,在停着素幡、立着文武百官的庭中猛然上前,一把揪住了郑玉衡的领子。

    那时他还在计算停灵的路线,神情茫然地看了他一眼,随后迎头就是一拳,冲着他的胸口而来,他没有反抗的意思,被耿哲一把掼到地上,红着眼睛、目眦欲裂地吼道:“你为什么不哭!你为什么不敢为她哭一哭!郑玉衡!”

    没有人阻拦。哪怕是平日里在朝中对武将再有意见的人,都不曾上前。

    很多人都在看着他——这位加太子太傅衔、三十多岁,正在年富力强时期的宰辅大人,这位文官之首,誉满天下的诤臣。

    他、还有此刻愤怒的耿哲,这位获封节度使的武将之首。这两人是皇太后的左膀右臂,是她忠心不二的心腹之臣,如今,那位执棋之人抛下他们,独自离去了。

    郑玉衡从地上爬起来,他被打得吐了一口血,在他的肩上,那道在北伐前线督运粮草受得旧伤隐隐作痛,这种疼痛近乎要将他整个人劈为两半。

    但他的神情还是很平静,只是轻轻擦了擦嘴角的血,说:“耿哲,我没有眼泪了。”

    耿将军提起他的衣领,抬手高高扬起,从人群中冲出来一个武将,是当初跟郑玉衡一起押送粮草的何统制,他几次升迁,已经成为耿哲之下最能打的一员悍将。

    何统制死死地抱住耿哲,喊道:“将军!你再动手会打死他的!”

    耿哲扭头嘶吼道:“滚开!他这辈子都报不完娘娘的恩德——郑玉衡!她死了,你连眼泪都不敢给她流,你还算是个人吗?!”

    这是一场很荒唐的闹剧。

    一个偌大国家的两位国之柱石,不应该因为一个已故之人撕破颜面。

    郑玉衡没有看他,他擦干净嘴角的血,从地上重新站起来,没有管自己沾着泥土的衣角。这身位极人臣的衣饰,本来就不是为了他自己而穿的。

    他没有看其他人,那些或者鄙夷的、探寻的、疑惑的视线,都跟他没有关系。他望着停灵的方向,在心中默默地想到:

    檀娘……

    被你疼了一世,到头来,这顿打还是没逃掉。

    他在众人的目光中走了进去。

    在素幡飘荡的门外,终于迟迟地响起大将军的恸哭。他在前线点燃烽火的时候没有哭,在与外族厮杀时没有哭,这些年来受过大大小小八十余处的伤,也没有掉一滴眼泪。

    他一生的眼泪都留在了这一天,为太后娘娘送行。

    寒冬逼人。

    当夜,照例守灵的孟瑛踏入堂中,他重新续了烛火,在变得明亮的烛光当中,见到了他的老师。

    文武百官只在白天祭奠,不可守夜。按规矩来说,孟瑛应该赶他回去,但他站在原地,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郑玉衡没有跪在守灵的位置,他伏在棺椁的高台之下,在满是焚香气味的台边蜷缩起来,素衣简冠,与棺木上覆盖的雪白布料融为一体。

    孟瑛看了片刻,走上前,轻轻地推了推他的肩膀,道:“……亚父?”

    郑玉衡忙碌了太久,比孟瑛夜不成寐的情况还严重,他慢慢地抬起眼:“殿下。”

    “怎么不回去睡,”孟瑛道,“这里……太冷了。”

    郑玉衡露出一个歉意的神情,道:“让你为难了。我只有……在这里能睡着。”

    孟瑛看着他的脸,不再说话。

    他看着老师站起身,细心地将棺木上的素帛归拢到正确的位置上,这动作很熟练,就仿佛是在为她重新掖紧被角、拢一拢长发一样。

    随后,郑玉衡转过身,带孟瑛走到殿外的一个小房间里,将这些年来董灵鹫留下的手稿、那些话本故事未写完的后续,还有一些她来不及教授给孟瑛的经验之谈,这些东西编撰成了书册,装满了木箱。

    郑玉衡将这些自己暂且保管的东西,全都交给了他。

    在这一刹那,孟瑛仿佛预感到了一种类似于遗言的托付。他看着郑玉衡抚摸这些书页字迹,上面熟悉的张猛龙碑依旧在目,老师的指腹抚摸过去时,有些细微的颤抖。

    孟瑛忽然心有灵犀地感觉到了什么,开口道:“老师——”

    “瑛儿,”对方同时唤了他的名字,“我别无所求。只有一个愿望。”

    孟瑛忍不住提高声音:“亚父,你……”

    他的声音卡在喉间。

    他面对强权一生不曾弯腰的亚父,撩起素衣,低头跪在了他的面前。他俯下身,向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皇太子叩首。

    孟瑛顿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这道遗旨,如果是你的父皇,他一定不会允许。”郑玉衡道,“但幸好……幸好是你。”

    孟瑛低下身欲扶他,道:“有什么事不能起来说?既然是皇祖母的遗旨,那……”

    郑玉衡没有起身,而是把那道藏在他袖中的卷轴递给了他。

    孟瑛愣了一下,将旨意展开,他的视线刚一触及这道字迹,就很快跟方才董灵鹫亲自写的手稿区分开来……亚父也曾经练过张猛龙碑,只不过他的行书要比这个出色太多了,所以这件事几乎成为一个秘密。

    换而言之,这不是董灵鹫的遗旨。

    这是郑玉衡所写的。

    这是一个殉葬的遗旨,他甚至为自己罗织了一些莫须有的罪名,以达成殉葬的名正言顺,从而不伤害董太后的声誉。他考虑得十分周全,代替董灵鹫将自己身上的职权均分给了可靠之人,这些人有的跟他政见不合、有的看不惯他的行事作风。

    孟瑛沉默少顷,捏紧写着懿旨的卷轴,语调略微急促地道:“您这是什么意思?此人还骂过老师一辈子仰仗祖母,是独自不可立足之人,如此不识人……”

    “……这话,也不算是说错。”郑玉衡道,“识人是你和陛下的事,他们只要好用就行了。”

    “亚父……”

    “殿下不必劝说。”他眉目清澈,平静温文道,“臣是漂泊无乡之人,因为有太后娘娘,一世才有归宿,如今她不在,这世上,也就没有我的归宿了。”

    孟瑛转过头,看向外面时亮时暗的灯烛。

    许久之后,他才克制住哽咽得几近沙哑的声调:“您……还有别的……”

    郑玉衡如释重负地笑了笑,他叹道:“能让殿下容忍到如今,已是郑钧之一世的造化。要是还能实现愿望的话,未免也太贪心了。”

    孟瑛道:“您尽管说出来便是。”

    他看着孟瑛的神情,发觉这位皇太子不像是在开玩笑,于是,他放下包袱,在最后的最后,还是贪心了一回。

    “要是殿下能做到的话……”郑玉衡缓慢、平和,甚至带着一点浪漫的幻想说着,“能不能把我跟她埋在一起?我……我怕分离得太远了,她找不到我,会伤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