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一杖下去时,郑玉衡便想到这位陈都知手底下留了情。
他是从小在家里被打到大的,这具身体虽然不留疤痕,连上次惨烈无比的鞭伤也几乎好全了,但因为离开了家族的桎梏,来到了娘娘身边,他长久建立的忍耐力渐渐消退,对于痛竟然敏感了起来。
如若不去衣,单纯示辱的杖责,虽然伤筋动骨,但不会将人打至残废、或是干脆没了半条命去。
饶是如此,八十的杖责仍是太沉重了。
郑玉衡闭眸屏息,将所有关于痛的触感靠脑海发散掉,他让自己不去在乎疼痛,脑中如幻觉般地映起那架屏风、以及屏内缠绵悱恻、风月不绝的两心相贴。
他突然有些理解皇帝陛下,那是他的母亲,他一生敬爱的人。如果有人想要撷取太后的一颗心,即便不是作为她的亲生儿子,哪怕只是作为她的仰慕者,恐怕都是会发疯的。
皇帝再怎么残酷、冰冷地对待他,郑玉衡都能理解他的出发点。只不过这不代表他就会无条件地忍让,会低头屈从、谦卑顺服。
他莫名地对孟诚产生了一股奇异得可怜。
小皇帝那么爱戴他的母后,却也是一心想要将董灵鹫锁在跟先皇的“百年好合”的柱子上,想让她的余生孀居守贞,为他的父皇。
皇帝的敬爱,戴着一股沉重到令人窒息的镣铐。
郑玉衡抬起眼,他的脸色苍白,渗出的冷汗洇过发根,睫毛纤长,说不出什么情绪地望了皇帝一眼。
阴影之下,冷酷以待的孟诚握紧了拳,他被这一眼看得心烦意乱,他是杖责处罚郑玉衡的上位者,却在受刑人的目光里感觉到了怜悯……这种怜悯在此时此刻,比轻蔑和恼恨还更具有杀伤力。
他沉着声,手指攥得发出咯吱响声:“郑玉衡!”
郑玉衡看着他,身体上的刑罚简直要被忽略,他在小皇帝身上找到了强烈的心理快感,那是一种洞穿了他隐秘自私的感觉,他无声地弯了下唇,应道:“臣在。”
孟诚豁然起身。
他脸色阴沉,恼怒的神色几乎要从脸上溢出来,连一旁的公主都吓了一跳。
孟摘月哪里读得懂这俩男人之间的气氛?她连火星子都没看见,心里诧异地想,怎么刚才还坐着好好的,叫了个名字就又气成这样?她皇兄怎么这么小性儿、这么难哄。
公主也跟着站起来,连忙拉住孟诚的胳膊,撒娇道:“皇兄,这也看了这么久了,就让这些奴婢打他吧,你陪我去见母后。”
孟诚不仅没泄气,反而怒意更甚,他拂下公主的手,指着陈青航道:“给朕打死他!”
陈都知身躯一僵,连忙请罪,一旁的许祥刚要开口,就听皇帝道:“许秉笔,你再为他开脱,朕就顾不上你在母后身边的面子了。”
孟摘月愣了一下,心道这事儿怎么还能怪我家许祥呀?她也起了点逆反心理,扭头跟陈青航道:“都知尽管打,要是打死了他,母后问起是谁办得这件事,必是凤藻宫受责,你们圣人惯会给自己开脱,皇嫂也是不易,每每受这个委屈。”
公主捏起手帕,矫揉造作地在眼角擦了擦:“我们女子的命就是这么苦的,嫁给谁都一样,本宫那个不识抬举的驸马——”
孟诚按住她的手,头胡话。”
郑玉衡承蒙他相助多次,以为许秉笔一贯的凉薄冷淡,没想到他还能开这种玩笑。
他坚持道:“可是娘娘需要人照顾的。”
许祥道:“娘娘需要?”
面对他的质疑,郑玉衡几乎有些脸红,但还是硬着头皮道:“对。”
许祥默了默,说:“今夜的话……”
郑玉衡的眼眸肉眼可见地专注起来。
许秉笔又道:“你这身体,恐怕坐不下去,我见方才他们杖到了背上。你现在还不觉得,明日连卧床休息都煎熬,还能去慈宁宫?是郑太医照顾娘娘,还是太后娘娘照顾你?”
郑玉衡道:“……这么严重么。”
许秉笔有点惊讶,他掌刑多年,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种,便伸手在他背上按了一下,见郑玉衡痛得发抖,直抽冷气,发现他并不是对痛觉不敏感,又有些疑惑:“你……这么能忍?”
郑玉衡猝不及防,痛得眼底一湿,吐出口气:“……许秉笔,你好狠。”
许祥:“……”
商恺早已随着皇帝去慈宁宫了,除了两人之外,一旁还剩下陈青航和几个心腹宦官。
陈青航听了全程,乐不可支,他上前搭在许祥的肩上,主子一走,就有点儿没正形,笑眯眯地跟郑玉衡道:“哎哟,久闻盛名,原来郑太医这么硬气啊,叫都不叫一声,平日里那些没根儿的小太监,还没打到身上就开始嚎了。”
郑玉衡想不到他能拿自己的阉宦身份如此调侃,一时愣了愣。
许祥面无表情道:“多谢你留情。”
行刑之时,多亏了陈青航暗示持杖的内侍们,让他们务必表面惨烈、实则留手地打,不然小郑太医还真不一定能站在这儿。
陈青航弯着一双狐狸眼,道:“就跟公主说得一样,我要是把咱们太后的人打坏了,回头怎么跟凤藻宫娘娘交代,我主子前几日还给娘娘抄佛经祈福、可没见她给陛下这么上过心。这是为难人的事儿,要是懿驾责怪我们主子,皇后娘娘又要睡不好了。”
郑玉衡抬起手,端正地跟他行礼道谢:“多谢陈都知。”
陈青航侧过身,并不接受这份礼,跟许祥笑道:“他是这样性子的吗?跟我们这些阉人也谢来谢去的,我这个奴婢可不敢受。”
许祥仍旧淡淡的:“你手底下的这两个人功夫怎么样?估摸着得养几天能好?”
陈青航道:“郑大人年轻体健,卧床休息,一旬也就够了,只是这要赶着侍奉的话……”
郑玉衡希翼地望着他,想让陈都知能口下留情。
陈青航觑着他的神色,斟酌道:“……一时半会还是不要去的好,娘娘还得分神让人给你上药,再说,陛下刚发了火,做做样子也得忍,慈宁宫里总不方便的。”
有两人劝说,郑玉衡低落地点了点头。
许祥正要让几个内侍将郑太医送回去,便见他脚步扎根在地上,看了看不远处通往慈宁宫的道路,眼神里往外冒着一股“好想去好想去”的气质。
郑玉衡回过头,挣扎地悄悄问他:“那明日我能去慈宁宫吗?”
许祥一成不变的脸色都有些裂了:“……郑太医。”
“嗯?”
他道:“十日之内,都不要来侍奉。”
郑玉衡的心啪嗒一声又摔在了地上。
他的心比身体还饱受折磨,满怀愁绪地道:“……许秉笔,你真的好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