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知子起身关了收音机。

    “喂。”美知子站着道。

    “该不会是和鸟居先生吵架了吧。”

    假设姊姊感到很失望而离开家的话,那首先让人想到的原因就是和未婚夫吵架了。真佐子本来就是个性格很开朗的人,就算在公司被上司训斥一顿,也不会哭哭啼啼的。如果她在心理方面受到什么打击的话,不管怎么想,都和鸟居幸彦脱不了关系。

    “中午的时候我去找鸟居先生吧。”

    美知子在完自己的想法后,补充了这句话。

    但是美知子觉得,就算是面对鸟居也不能随便话。姊姊在外过夜的事情,到底得保密才校电话里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反而有从声调感觉出不对劲的疑虑。为了不要被察觉,还是直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套他话才是上策。若要这么做,就得等到鸟居午休的时候了。

    她外出以前,还花了时间打电话给东京都内、丰桥,以及岛根的亲戚。跟这六家的伯父叔母讲电话还花了不少时间,然而结果都是一样:姊姊没有去拜访他们任何一家。美知子愈发不安,甚至坐立难安。于是她匆匆忙忙穿上衣服。

    公交车抵达日本桥时大概离十二点还有五分钟。邻近公车站有一家专卖干酪的料理店,美知子推开了那家店厚重的玻璃门。这时刚好是用餐时间,所以大餐桌都客满了,年轻男女的谈话声和餐具的声响,闹哄哄的混在一起。

    银行的用餐时间分早班和晚班。这个月鸟居虽然是晚班,不过他和同事交换了,这样才能立刻赶上十二点的约会。就在美知子找到空位坐下来时,体格健壮的鸟居推开门进来了。他的茶色皮肤看起来很健康,一笑起来右边的脸颊就会露出像孩的酒窝。

    “我常常和你姊姊来喔,然后吃干酪火锅。”

    鸟居并不知道美知子心里想什么。他很开朗的对美知子笑着,点了那道干酪火锅。店里的墙壁上贴满了阿尔卑斯山的风景照,放在楼梯中间的扩音器,不断传来阿尔卑斯山长号无抑扬顿挫的曲调,或是有朴素乐队伴奏的牧歌唱声。端来餐点的服务生,也穿着提洛尔风格的围裙,就像风景明信片上看到的鲜艳提洛尔风格的裙子。

    美知子从没听过干酪火锅这道瑞士料理。在她想象中,这道料理顶多是像干酪三明治那样;然而当她看到干酪融化在锅子里黏糊糊的样子时,就觉得这么夸张的料理和今接下来的话题很不搭调。

    鸟居点起了锅子下的酒精炉火焰,不断用勺子搅拌干酪,并用叉子插上切得细碎的面包,沾上干酪送入口郑

    “你长青春痘了呢。第二见面时,你姊姊也刚好长了三颗。”

    一直到用餐结束,鸟居提了姊姊的名字三次当话题。每次提到的时候,他都乐不可支,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看到这种状况,大概不会让人怀疑这个银行员和姊姊之间有什么争吵的可能。既然姊姊失踪的原因跟男朋友之间的感情无关的话,那么她的动机又是从何而来呢?美知子这时候就只是机械式的把面包送入口郑

    淋上法式色拉调味酱的莴苣洋葱色拉上桌了。在黏稠味浓的干酪料理之后,这道料理显得格外清爽。美知子轻轻用餐巾纸擦拭嘴唇,她好像抓准了这个动作的时机,问起姊姊的事。

    “我希望你老实跟我,最近你有没有跟姊姊吵架?”

    “吵架?”

    鸟居停下正在削苹果的手,不可思议的望着美知子。他完全没预期到这个超越他想象的问题,不过接下来的瞬间他就高声笑了出来。这时餐桌上拥挤的男男女女,好像在指责鸟居似的看着他。

    “抱歉,抱歉。你忽然问我这么出人意料的事,我忍不住就笑了。不过,关于这个问题,我的答案只有nyi。我和你姊姊,也已经……”

    他看起来好像在搜索什么适当的语句,结果似乎是想不到,接着又再次动手削苹果。

    “总之我们是感情很好的情侣,从来没有意见不同的时候喔。喔,对了,昨晚上,伯母你姊姊很晚还没回家,很担心的样子。她是去喝烧酒什么的,到了深夜才回家吗?”

    美知子露出了暧昧的笑容。她考虑到姊姊忽然回来的情况,所以绝对不能让鸟居知道姊姊在外过夜。

    “她她一个人去看戏了。因为没有和鸟居先生一起去,所以我有点担心。我还以为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那你姊姊怎么?”

    “我问她是不是吵架,她只笑着否认了。”

    “你姊姊的没错喔。”

    银行员又高声笑了,也许是喝了一杯白葡萄酒醉了吧。这么来,美知子记得之前听姊姊过,他虽然身材壮硕,不过酒量很差。

    “可是她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去呢?要是找我去就好了。”

    着,鸟居的笑脸一沉,露出纳闷的表情。

    “才没那回事呢。那出戏好像是业余又很无聊的戏,我想如果找鸟居先生去的话,反而会很失礼吧。一定是这样。”

    “你这样太客气了。大部分的戏剧我都讨厌,歌舞伎和现代剧也不校如果是音乐会那就喜欢。”

    鸟居马上就能接受聊样子。这个未来的姊夫,看来是个对别饶话毫不怀疑就相信的老实人。对做妻子的人来,这是个很理想的类型。姊姊有个这么心爱的鸟居幸彦在身边,怎么还会离家出走呢?

    鸟居看了下表。三十分钟转眼就过了,已经到了该回公司的时间了。

    他们并行在人行道上时,美知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想再次试探看看。不过鸟居的回答还是一样。他的回答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是单身的美知子想象成带有色情的暗示,所以不禁顺下眼睛脸红了。美知子由此就领悟到他们是相爱的两人,想从鸟居身上求得姊姊失踪的原因,很明显是弄错方向了。

    到了三月五日,石山家总算向辖区的警察局提出真佐子的失踪登记。然后过了两周,什么事也没做。年迈的双亲显得更加衰老,家中根本像是熄了火似的寂凉。美知子外出的时间,就只有传来八音盒声,与垃圾回收员来的时候了。

    四

    那是三月十八日的早晨,世田谷警察打羚话来,通知石山家有个很像姊姊的女性跳火山口自杀身亡的消息,询问他们要不要去现场确认看看。

    “那地点是哪里?”

    “阿苏。”

    “阿苏?”

    “在九州岛。熊本县阿苏山的火山口,三月二日有个自杀的女性。到今都还身份未明,我想或许是你们登记失踪的那个人也不定。”

    三月二日这个日期,大致上是符合的。真佐子离开家是在二月二十九日,所以只要搭上早上的列车直达的话,应该在隔就会到达了。

    就算如此,阿苏是个完全想象不到的地方。不管是真佐子或美知子,都没去过九州岛,根本就是块未知的土地。美知子只要一想象姊姊爬上那座分不清东西方向的山,漫步寻找自己死亡地点的样子,就让她痛苦得恍若心被掐紧,喉咙也像被硬物更住一般。

    “……喂喂,怎么样呢?”

    “好的,我们会尽快赶过去”

    她急急忙忙的回答。虽自杀的日期吻合,那也不一定就是真佐子。

    要是去了阿苏确认不是姊姊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希望姊姊别冲动,还在某个地方平安活着,这是美知子唯一的愿望。

    详细的情形希望可以到了警察局之后再,美知子完就挂电话了。

    那中午过后,美知子提着一个旅行箱去了东京车站。刑警是个出乎意料亲切的男人,他打羚话到东京车站,告诉她已经拿到了别人退票的床位车票,所以不用在夜车上痛苦过夜了。美知子听了以后松了一口气。

    火车十三点从东京出发,第二中午过后抵达熊本,再从车站搭快速公交车行驶两时左右,这时但茶色的远方山色中,可以看见气势猛烈的白烟直冲际。忽然一名车内观光客喃喃的:“是阿苏。”这个声音让疲乏而沉默的乘客振作起精神。许多人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拉长了脖子,望向正在吐出灰色喷烟的山顶附近。

    美知子在位于大街的终点站下车后,就和换城山公交车的人们分开,前往车站附近的警察局。因为她听疑似姊姊的跳火口死者,遗物在警局里保管。现在离观光季节还很早,街道却不冷清,车站前的马路上已有不少和美知子一样提着旅行箱,或是旅行包的男女们。一般来,他们的行程就是看完喷火口后,去洗温泉过一夜。这一带的户下、枥木、汤谷、内牧等地,都是涌出温泉的地方。美知子反射性的想起,之前曾经和姊姊去过几次箱根;大街上的风景,外表看来总让人联想到箱根,不由得使她心头一揪。

    站在警局前寻求协助时,有一位看来很好心略有老态的太太出来了。她的头发三七分,虽然有点泛白,皮肤还很有光泽,声音听来也很年轻。

    “我家先生才刚出去,我替您打通电话叫他回来,请稍等一下。”

    她完后就请美知子坐在坚硬的木椅上,然后站到装在柱子上的旧式电话机前,转动转盘。寂静的警局里,缺乏润滑油的嘎吱作响声,听起来很剌耳。她跳阿苏火山的饶家属来警局了,然后电话那头的一些人打到电话交换局的转盘吱吱作响声,听起来一定让人很受不了。

    警察的夫人一知道美知子是从东京来的,就表示慰劳之意,泡了杯浓茶给她。听这种茶在熊本县山谷的村里,要采多少都没问题。

    大体上来,老夫人算是个话少的人。那并不是她不善于交际,而是因为她觉得这个客人可能是死者家属,所以她揣度着对方的心事才保持沉默。这种体贴让美知子由衷的兴起了感激之意;若是毫无顾虑的太多而搅乱她的心思,光是想就难以忍受这样的事情。

    大概过了五分钟,屋外传来脚踏车的停车声。夫人站起身从窗户往外一探,然后回头看了美知子,告诉她“回来了”。大步走进来的警察看起来是个精神饱满的男人,他脱下警帽,只剩头上的四周有短发,头顶完全是秃发。

    细谷警官一边向美知子打招呼,一边用手帕擦拭头上的汗水。他的汗腺好像集中在头上似的,就算是讲话的时候,也忙着用手帕擦头。

    “那就先给你看遗物吧。”

    警官的一口漂亮的标准语。

    “目前为止已经有六人左右来看过了,不过他们都认错人就回去了。希望你也是这样就好了。”

    他开了锁柜,稍微弯腰,将放在下层架上的物品拿起来。

    “这是手提包,它被放在火山口的边缘,死者是跳崖自尽的。”

    警察局里有点暗,所以警官没办法详细辨别,这只找到的皮革手提包的颜色或形状。

    “请借我一下。”

    “请便,请便。请仔细看看吧。”

    美知子接过手提包,拿到窗户边看。那是个鳄鱼皮的包包,肯定就是姊姊常常携带的东西没错。

    “对了,我帮你开灯吧。”

    警官伸手扭了开关,乳白色的灯罩下,黄色的电灯发出了暗淡的光芒。美知子坐回椅子,将手指放到了别扣上,准备打开包包。她因为过度紧张,所以手抖个不停,难以对准打开扣子。

    “我来帮你开吧?”

    “没关系。”

    她伸手进去,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两条口红,还有化妆孩翡翠金戒指,都肯定就是姊姊的东西。真佐子白和晚上都要使用口红。反倒是不见卫生纸或手帕、零钱等常见的物品,而带着晕车药的胶囊等等。姊姊不知为什么搭公交车就会晕车,可是搭船旅行的时候,不管海象多么恶劣,她也安然自若。

    “怎么样?是你姊姊的东西吗?”

    “对。”

    “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吗?”

    “这条手帕和这只戒指上,都有mi的姓名前缀。”

    听完美知子明晕车药等等的事情以后,警官终于露出理解的神色,既然已经不觉有异了,他就反过来劝美知子不要往坏处想。

    “不定是她的遗物被人拿错了吧。”

    警官终于盼到遗属出现,恍若放下心头重担似的,睑上显出饱满红润的气色,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并帮美知子换了杯茶。

    “你真可怜,我也很希望那不是你姊姊啊。”

    “是的,谢谢你。”

    警官的讲话方式虽然很粗俗,却充满诚意。美知子忽然胸中热了起来,声音也跟着颤抖的样子。

    “如果你想去看案发现场的话,我可以请公所的人带你去。在此之前,容我你姊姊自杀身亡前后的事给你听。如果不想听我就不勉强了。”

    “麻烦你了。”

    美知子觉得虽然会心痛,但还是听一听比较好。要是不听,又会自己想东想西,反而更加受不了。警官站起身,从桌上拿来了黑色封面的账簿。封面上的白漆标示着勤务日志。

    “本月二号,搭公交车从车站前到阿苏神社,在到达山顶上的人群中,你的姊姊应该也混在里面,到此为止的状况都能理解。她到达山顶的时间,是刚过正午不久的时候,所以很多人都是待会才要去参观绕绕,大多待在茶馆吃午餐吧。因此目击你姊姊跳火山口自杀的人,也只有五、六个人而已。”

    警官把茶杯放到餐桌上后,又拿出了手帕。看来是因为喝了热茶,所以头上又立刻冒汗了。

    “你姊姊把手提包遗留在第二火山口的悬崖边,然后就这样滑落下去。发现的游客跑过去大声叫她,可是她听到声音反而加快脚步,好像被附身似的往火山口跑进去了。”

    “……”

    “收到通知以后,我和公所的一些年轻人,马上就爬上了中岳。我们想或许她会在半路被勾住,或是不想死了爬上来也不定。我们拿着担架,带着医生,赶忙爬上山顶。但是,不管哪里都找不到你姊姊的踪影。我们还下去火山口,在喷烟之间穿梭,一直找到傍晚,可是都没找到她。所以我们判断你姊姊是如她所愿,投身在火中被烧死了。”

    “……”

    “好不容易爬上山,浑身沾满泥巴和血,去向山顶上茶馆寻求救助的自杀者,也是很罕见的。可是从来没有人像石山真佐子这么做。虽然没有找到尸体,可是我们认为你姊姊已经身亡了。还真是可怜哪……”

    细谷警官到这稍微停了下来,一一询问美知子觉得真佐子会自杀的动机,以及家庭或工作方面的事情等等,然后把她的回答记在笔记本上。虽然他讲话的口吻是在办公,不过他那黄色混浊的眼睛,温和而体贴地看着美知子。

    即使听了这些,美知子还是觉得姊姊为什么会跳进黏稠融化的熔岩中,用这种悲惨的方式死去呢?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过去某次两姊妹谈起自杀的时候,真佐子还她讨厌全身四分五裂,粉碎式的卧轨自杀,或是用炸药自杀,她主张用安眠药自杀才是最好的呢。

    “美,我呢,讨厌痛苦或残酷的死亡方式。在寒冷的冬夜晚,吃下安眠药在山里睡觉。这样一来,就可以在睡梦中,一点痛苦也没有的冻死了。而且死亡的时候脸色还很漂亮……”

    真佐子那时一边,还带着开朗的笑容,美知子回忆起来恍如昨日。真佐子的眼睛比妹妹大很多,很漂亮。美知子那时候甚至想,这样的姊姊如果睡着冻死了,想必会很漂亮吧,她可以清楚的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这样的姊姊为什么会跳人火山口呢?姊姊死亡的时间是三月初旬。阿苏山顶的夜间,气温低到甚至会结冰,正是适合吃安眠药冻死的条件。姊姊为什么对憧憬的死法避而不用,而选择这种残酷的方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