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黑暗吞噬的一瞬间,吴雪仿佛沉浸在一个超脱一切束缚的空间,逃离了引力的牵引,走出了生命的局限,原本清晰可辨的至理,失去了它们本源的意义,就连他们自己的存在,也变得极其抽象而古怪,他无法定义自己,究竟是留存在何处、某地、某时……
一股看不见的吸引力拉扯着他,让他像是青烟漫灰一般漂浮不定,他肩膀上翎歌双手的触感,也随之消失,他仿佛是呼唤了一声,可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黑暗中弥漫着宛如星辰般的淡紫色光芒,仿佛萤火。正当他快要失去对自己的感知之际,忽然听到一阵轻柔地呼唤,当他睁开眼时,眼前那团黑麻麻的迷雾消失不见了,唯有一个朦胧,仿佛蒙着一层薄雾的世界。
他听到有一个人在不断轻声呼唤着一个名叫“吴雪”的人名,当他循声望向声音的出处,只见到一个秀发葳垂,面色姣好的姑娘。她身上的红衣,散发着深海游鱼般的微光,目光略有羞涩,似嗔非嗔地偷瞄了他几眼,问道:“你觉得这身怎么样?”
一个人替他开口了,吴雪感觉那是自己的声音,但表现得极其遥远,极其陌生,说道:“嗯……这身看起来,还没有刚才那一套好看……”
那女子气哼哼道:“你也真是,很快就到婚期了,你怎么不急不躁的?”
吴雪微微一愣,不禁苦笑,心想这大概是一对即将到婚期的新人吧。
那人苦笑道:“你之前穿的都还都很不错,为什么要如此麻烦……”
那女子嗔怪道:“谁像你,总是呆呆傻傻的,也不知道在发什么呆!”
那人也显得极其迷茫,说道:“我们先休息一下吧,等会再试……”
说着,他就拉着她走了出去,到了一条昏暗的街道上。这条长街上阒静无人,石龛里灯火在夜幕下扭曲着,仿佛是形状怪异的火焰。
吴雪像是一个路人,以一个独特的视角跟随了上去。他们牵手漫步在这条街上,吴雪感觉自己像个幽灵。
二人默然一阵,那人突然开口,狐疑地说道:“不知怎的,我老是感觉有一个人在看着我……”
那女子笑道:“你怕是癔症了,我就要跟个疯子成婚了,只怕我也要成为一个疯婆子了。”
那人苦笑两声,说道:“不是。就在刚才你试衣服的时候,我突然好像有种奇怪的感觉……该怎么形容呢……就好像突然失去了意识,灵魂被抽离了……”
那女子愕然道:“灵魂出窍?”
那人说道:“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那女子却没有表现得很讶异,只是咯咯娇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回荡在昏暗的街头,渲染着飘忽不定的灯火,吴雪感到一阵醉意朦胧,他们的声音和身影一样模糊不清,像是两团火焰,忽闪跳动着。
那女子笑了笑,说道:“你从小就这么发呆,难道是因为某种机缘,一直让你灵魂出窍的缘故?”
那人傻傻一笑,喟叹道:“我只希望不要在新婚当夜发呆才好……”
那女子眨了眨眼,就像是天上闪烁跳动的星辰,笑道:“你放心……我会牢牢把你的灵魂……拴住在我眼前……”
而当他们过了转角之后,吴雪听到了一阵轻微而悠远的哭啼,当他回过神来时,却听到有人欢喜的声音:“恭喜公子,你们有了个小千金!”
吴雪啧啧嘴,诧异地苦笑。他身处一个奇异的世界,这个世界跟常世隔着一层雾气,介于真实和虚幻、从前与未来之间,他知道,自己所处的当下,是见证世事变迁的机缘。正如每一天,都是全新的展开,每一个不同的选择,都会让那只蝴蝶的翅膀,摆动出不同的波澜。
吴雪忽然发觉,有一种事物,或者一种定义,被刻意抹去,让一切事物都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雾气,让他徘徊于这个神秘的空间里。
或者,另一种形式,只要稍稍转变一下角度,就能发觉到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结局,一种从未设想过的经历。
在另一种层面,他幻化出了无数个自己,同时踏上了无数条分枝,然而吴雪始终相信,这个世界,眼前的世界,并不是孤立的岛屿,而是一个个网状的节点,它们相会,攀枝错节,分离,并期待下一次相会,也许在任何某一个时刻,它们便会再次交汇,并再次延伸出无数种可能。
吴雪感觉自己的思维骤然变得极其抽象,甚至是自身都开始分化,他成了无限宇宙之中无数个诗意的个体,无数篇语难达意的章节,穿插在任何一本书的冗杂目录里。
在另一个地方,一个厨房里,他甚至可能见到一个正在做饭的男人,而只要将视线稍微向后偏移一点,就能看见茶几边上,抱着孩子的少妇。或许在另外一个地方,他看到了在星辰下,海边漫步的两人。他也看到了,在某个人的少年时期,趁着他不注意时,一个小女孩悄悄来到他身后的场景。突如其来的一声钟罄自梦中敲响,转眼间吴雪便到了一处古刹,外面黄沙漫天,古渡寂寥无人,西风无力,荻花残破。他仿佛听闻僧人的浅颂低吟,声声佛偈,慢慢轻歌,顷刻之间愁肠百结。转眼间又消失于无,他推开一扇厚重的门,迈过高耸的门槛,迎面可见上首那颔首垂眉的大佛,只此短浅一面,一种厚重便蓦地压在了心头。他仿佛听到了弥留此处的低声祈愿。不求两相会,只求各平安。只可惜他来迟一步,终是只嗅到留在飘荡着香火的空气里的细微花香。
吴雪呆呆站立,仰头望着大佛,而大佛也似乎在看着他,却无比仁慈,无比怜惜,仿佛一声喟叹呼之欲出。或许是被黄沙迷眼的缘故,他的眼泪忽然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无法言说的荒凉感透过纸扉,落在了功德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