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昭看着眼前这个喘着粗气还没有来得及从床上爬起来的精瘦男子,鹰鹫般的目光在对方身上逡巡,嘴角却挂着耐人寻味的笑容,手掌在腰间窄锋绣春刀上摩挲着。
二十年的攒典啊,难怪冯大人要自己专门盯着此人,甚至比通仓大使和副使们都更重要,拿下此人,是办好此案的关键。
也难怪有人出三万两银子要此人的人头,或者说要此人闭嘴和他的帐簿。
不得不承认,顺天府衙的前期摸排工作还是相当精准到位的,没有让这厮逃脱。
狡兔三窟,这厮怕不是有五窟六窟,通州两处,京师城三处,还在扬州和金陵都有宅子,据说平素此人都在通州住,但实际上谁都摸不准此人夜里究竟宿在那里,妻妾倒是不多,一妻三妾,但是外宅却不少,替他生儿育女的就有五个,这还没算在扬州和金陵那边,只是在通州和京师城这边的。
赵文昭并不清楚自己身后吴耀青带着一帮人动用了各种资源,花了两个多三个月才算把此人的底细摸清,搞清楚了此人夜宿的习惯,还真以为是顺天府衙刑房那帮人的能力出众。
躲在被窝里的女子并不年轻了,起码是三十出头了,论姿色也只能说不错,绝非什么天姿国色,听说是个从良的歌妓,弹得一手好琵琶,跟了他十来年了,但是替他生了两个儿子。
“好了,宋攒典,不必在这般忸怩作态了,都这个时候,我们是什么人,所为何来,你都该知道了。”赵文昭轻轻摆了摆手,目光清冽冷峻,“你若是真有自杀之意,便不会这般了,怎么样,合作一回,也许我们能给你一个机会。”
“机会?你们给我机会,那些人会给我机会么?”
这个五十出头的精壮男子和寻常年过五十便老态龙钟的老叟截然不同,语气里充满了洒脱不在乎,也还有些强硬的味道在其中。
赵文昭得到的画像和消息都是此人已经五十二了,但看这模样却是身手敏捷矫健,光溜溜的上半身竟然还有几分腱子肉的凹凸感,显然也是一个练家子。
不过赵文昭却不怕对方如何,龙禁尉这边有的是来自江湖武林的高手,寻常番子放在江湖上都是一等一好手,此番为拿此人,来了四五人,而且冯大人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也还安排了两名原本是他的贴身护卫一道来,务求拿稳。
下身只穿了一条犊裤,半蹲半跪在床上,窗外有人守着,还有两名京营士卒手持火铳瞄准,屋里除了赵文昭和吴耀青,还有两名护卫和一名番子。
宋楚阳知道自己恐怕是逃不掉了,火铳手,自生火铳,这是神机营的士卒,为了抓自己,连神机营都出动了?
说话的男子一看说话味道,宋楚阳就知道肯定是龙禁尉北镇抚司的狠角色,凌厉的目光和全身上下看似放松,但是却随时处于一种待发状态的临机点上,这才是真正的高手。
背后那名番子的武技水准都要比自己强太多,自己这几下庄稼把式,在漕兵里边能称王道霸,真正遇上江湖人士,那就不在一个层面了。
站在说话者背后那名面色平静的男子也是一直在打量自己,似乎还在评估什么,偶尔还歪歪头,似乎在倾听外边儿响动,看不出这厮的身份,但是看样子不比这北镇抚司的角色低,这是顺天府衙的?不像啊。
其实早在几天前宋楚阳就得到了消息,说顺天府衙可能在查通仓的问题,通州那边动静不小,但是后来似乎又偃旗息鼓了,这让宋楚阳生出了几分侥幸之心。
三任通仓大使,哪个都是背后大有来头的,谁想要动这里边的浑水,那就得做好泼一头一脸的准备。
小冯修撰的大名他当然知晓,但是他才来半年不到,就敢来捅这个马蜂窝,也不怕蛰死自己?
就算是他朝里有人,但是谁朝里没人?不但朝里有人,宫里也有人,自己算什么,那些大使们只怕比自己还着急,怕什么?
即便如此,他也还是做了充分准备,只要第一时间拿不住自己,那么自己便可以远走高飞。
至于说通州和京师城这里边的这些,他都可以舍弃,钱财身外之物,便是儿女他也不缺,丢下几个都无所谓,只要保得性命,那就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便能有后半辈子的好日子过。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行踪如此隐秘,还是被对方直接拿了个正着,而这一处居所,自己近几年来几乎从未对人提起过,也无人知晓夜里宿在这里,表面上看起来都是在另外一个最受宠的外室那边,但过了亥时自己就会离开。
难道说几年前龙禁尉就盯上自己了,如果是这样,自己就栽得不冤,想到这里,宋楚阳心里也一阵发凉。
这是个惜命的家伙,赵文昭同样在揣摩着对方的心思,只要对方不会刻意寻死,那便好办。
在龙禁尉里浸淫这么多年,也接触了太多的各色人犯,赵文昭对这些人心思还是十分了解的,但是他从不轻视对手,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敢说就万无一失了。
此人不想死,但是同样知道和己方合作他也会面临多么大的危险,哪怕自己一方给他一条出路,他也未必能在那些人手里活出来,这恐怕是这厮现在最纠结的地方。
所以对方话语里也是充满了揶揄之意,不过这是个好兆头,想求命,那就好说,就有机会让对方看到希望,这一点上,龙禁尉倒是不缺手法。
“宋攒典,他们给不给你机会我不知道,但是我们若是给你机会,他们未必干预得了。”赵文昭悠哉悠哉地将手从窄锋绣春刀刀柄上移开,显示出自己的信心,“大周如此之大,何处不养人?再说了,别说大周境内了,东番新立,不能去么?吕宋现在和广州来往如此密切,朝廷有意在吕宋设府,与佛郎机人较量一番,难道不能去?这还没有说朝鲜和倭地,实在不行,辽东苦寒,但亦有活动余地,除了我们龙禁尉,谁还能把手伸入辽东?嗯,蓟辽总督可姓冯啊。”
东番新立,宋楚阳是知晓的,也就是那位小冯修撰推动下搞出来的,据说东番的盐胜过长芦盐场的盐,已经开始行销北地了,而且江右商贾大肆迁民屯垦东番,开金矿、伐大木、改良生地,搞得相当热闹,看样子东番设府也是迟早的事情。
至于说南洋南边宋楚阳也有所接触,漕运粮食来源于湖广,但是朝廷也考虑过海运如果从两广运粮的可能性,只不过涉及事宜太多,牵连面太广,所以一直是有这个提议,但是并未付诸实施。
辽东,这厮说的无外乎就是小冯修撰的老爹冯唐了。
辽东当下的确是一块水泼不进的边镇,冯唐是蓟辽总督兼辽东镇总兵,和女真人、蒙古人刀兵对峙,在那边管你什么人都得要听大头兵的,否则你死在那个深山老林里都不知道,随便给你栽一个马贼或者女真游骑所杀,你也喊不出冤来。
宋楚阳当然不是谁都能轻易说动的,对方的目的也很简单,怕自己搏命,怕自己不肯配合他们深挖细查,自己也有想法,现在问题是能信么?
用完自己,随手就杀了,自己又能如何?更何况,通仓大案到眼下就是捅破天了,自己是其中关键人物,谁又能,谁又敢保得住自己?
这厮不过是企图哄骗自己罢了,宋楚阳脸上阴晴不定。
赵文昭也有些紧张。
这个时候固然能控制住对方,但是赵文昭也很清楚,像对方这种老江湖,如果不能让对方死心塌地和己方合作,对方假意同意,日后要找机会寻死很容易,可自己说这些又很难取得对方信任,龙禁尉的信誉也还没有那么好。
“我看这样如何,宋攒典对我等恐怕是很难相信的,届时我请冯大人见你一面,反正也不急于这一时,若是你觉得冯大人也不可信,那你要做什么也由得你,怎么样?”赵文昭知道自己这个时候需要转移对方注意力,让对方先生出一份保命之心,“但现在,你在京师城和通州的所有一切家底儿,得交给我们,但你应该清楚,我们不看重这个,……”
宋楚阳点点头,他当然知道自己家底儿固然丰厚,但是相当一部分已经转移到南边儿去了,在通州和京师城这些当然也很可观,对方口气很大,反倒是让他有些放心,若是真的表示一切都可以保留,那他倒要怀疑对方根本就无意留自己一条命了。
“也罢,我的这些家底儿你们只怕也知晓一个大概,……”
“大概不够,我们要全部,至于说日后你能不能留着一些,或者说留给你多少,我做不了主,你和冯大人谈去。”赵文昭冷然道。
“什么时候龙禁尉也听命于顺天府衙了?”宋楚阳也冷笑道。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儿。”赵文昭表面上不耐烦,内心却松了一口气,起码有点儿圆转余地了,这就好。